鬼神有无之辩
乾隆四年,我和东光人李云举、霍养仲一起在生云精舍读书。一天晚上,三人偶然谈论起鬼神来。云举认为有,养仲认为没有,正在辩论之中。云举的仆人忽然说:“世间有很多奇事,如果我没有亲身经历,我也不会相信。我曾走过城隍庙前的乱坟间,不小心踩破了一具棺材。夜里做梦被城隍抓去,说是有人告我毁了他的屋子。我心里知道是踩破棺材的事,便辩解说:‘你的屋子不该在路上,不是我侵害了你。’鬼争辩说:‘是路通到了我的屋子上,不是我故意把屋子建在路中。’城隍微笑着对我说:‘人人都走这条路,这不能责怪你;人人都踩不破,为什么你就踩破了?不能就这么把你放回去,你应该用阴钱来赔偿。’之后又说:‘鬼不能自己修理棺材,你在上面盖上木板,铺上土就行了。’第二天,我按城隍的指示办了,之后又焚烧纸钱,一阵旋风把纸钱灰卷走了。有一天夜里,我又路过那儿,听见有人叫我坐一会儿。我知道又是原先那个鬼,便急急跑了回来。那个鬼大笑。笑声磔磔地像是猫头鹰。直到现在想起来,还毛发倒竖。”养仲对云举说:“你的仆人帮助你,我一张嘴胜不过你们两张嘴。但是我不能把别人见到的当作是我见到的。”云举说:“如果叫你审案,你是事事亲眼见了之后才相信呢,还是从众人的证词中取证呢?事事都亲眼看见,这是不可能的;从众人证词中取证,不是将别人见到的作为我所见到的么?你还有什么可说的?”大家一笑结束了这个话题。
粤东异僧
府学教授莆田林清标说,郑成功占据台湾时,广东东部有个怪和尚渡海来了。他的技艺相当精练,无与伦比,他袒胸露臂端正的坐着,用刀口砍,好像是砍在铁和石头上。他还精通六壬、奇门遁甲、风角这些占卜吉凶的方术。和他谈论兵法,也能娓娓道来而有条理。此时郑成功正在招揽豪杰之士,对他很敬重,以礼相待。时间一久,这和尚渐渐骄横跋扈起来,郑成功不能忍受,并且怀疑他是间谍,想杀了他而又担心不能成功。他手下大将刘国轩说:“如果一定要杀了他,那么这件事就交给我吧。”于是到他那里和他亲热的交谈,忽然问道:“大师是佛家的人,但不知遇到摩登伽女(《楞严经》中说:佛在世有一摩登伽女为其女钵吉帝,以幻术蛊惑阿难,将使淫乐。佛说神咒解其难。此指妓女)时,是否会受到干扰?”和尚说:“如同参寥子和尚,长久以来心就像沾了泥的柳絮,沉寂不再波。”刘国轩因此开玩笑说:“我想用南汉刘王集体宣淫的‘大体双’方式试验一下大师的道力,使众人坚定对佛祖的信心,怎么样?”于是选了大约十个漂亮善淫的美少年和妓女,铺下褥垫枕头,在和尚身边肆无忌惮地戏弄相交,那种柔情昵态,极尽天下诱惑之能事,这和尚谈笑自如,好像没有看见什么,没有听见什么。过了一阵子,他忽然闭着眼睛不看了,刘国轩拔出利剑来一挥,和尚的首级便一下子落下来了。刘国轩说:“这和尚的技术并不是有什么鬼神,只是练气功使自己稳定下来罢了。心一定,气就聚集起来,心一动摇就使气散了。此和尚在刚开始时心没有动,所以能随便地观看;到了闭着眼睛不看时,我就知道他已心动而极力的压制自己,所以刀口一下去,他就抵御不了。”他的这种看法颇能深入精微之处,但是不知这个杀人抢掠、品行恶劣的年轻人凭什么能看到这一点?他能在横行大海深处(台湾岛)纵横十几年,看来也不是偶然的呀!
江南崔寅
朱公悔庵曾经同五公山人在城南散步,于是就坐在树下谈《易》。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道:“二位所论,乃是方术家的《易》,不是儒家的《易》。”二人奇怪他刚才从哪里来,回答说:“已经先坐在这里,二位没有看见罢了。”问他的姓名,答:“江南崔寅。今天住宿在城外的旅店里,天还没到晚,偶而闲走,解解闷气。”山人爱他的文雅,于是就同他促膝而谈,推究方术家儒家的说法。崔说:“圣人作《易》,是说人事,不是说天道;是为众人而说,不是为圣人而说。圣人随心所欲而不超越法度,本来没有疑惑,何必要等待占卜来决定呢?众人不了解行事的时机,每每遇到矛盾分歧无法决断,所以圣人用阴阳的盛衰,显示人事的进退,使他们知道趋吉避凶罢了。这是儒家的根本意旨。反正万事万物,超不出阴阳两端,后来的人推而广之,各阐明一义。杨简、王宗传阐发心学,这是佛家的《易》,渊演出于王弼。陈抟、邵康节推论先天,这是道家的《易》,渊源出于魏伯阳。方术家的《易》,推演于管辂、郭璞,渊源于焦延寿、京房,就是二位所说的了。《易》之道广大,无所不包,见智见仁,各有各的见解,道理原是一贯的。后人忘记了它的根本原始,反而以旁生的歧义作为正宗。这就变成圣人作《易》,只是为一二个上等智慧的人而设,不是垂示教训于千万世的书,为千万人共同理解的道理了。经就是常,是说通常的道理;经就是径,是说人所共同遵循的道路。《易》,曾经是《六经》之首,难道可以把它说得神秘莫测,使人不可理解吗?”二人喜爱他言谈的意趣,谈论到月亮上来还没有完。询问他的行踪,多尘世之外的话。二人逊谢说:“先生是儒者而隐居的吗?”崔微笑说:“果真是隐者,那就连掩藏声名隐晦踪迹都来不及,哪里能够让你们知道我的名字?果真是儒者,连反过来要求自己、克制自己的私欲都来不及,哪里能够讲学?世上所称为儒者的隐者的,都是乱七八糟的角色。我正厌恶这些而逃避它,先生算了吧,不要污染我的耳朵!”剨的一阵悠长的叫声,树叶乱飞,他已经消失了。二人这才知道所见到的不是人。
南皮许南金
南皮人许南金先生,胆量很大。他在寺院读书,与一位友人同睡一张床上。半夜,见北墙壁上燃起了两支灯炬。仔细一看,原来是一副巨人面孔从墙壁里伸出来,象簸箕那样大,两支灯炬就是双目发出的光芒,友人两腿发抖,几乎要被吓死。许先生披上衣服,慢吞吞地起来说:“正想读书,苦于蜡烛已经点完了。君来得正好。”于是拿起一册书,背向墙壁坐好,琅琅吟诵起来。没有读完几页,目光就渐渐消失了;他拍着墙壁呼唤,巨人面没有出来。还有一天晚上到厕所,一个小童持蜡烛随往。巨人面又突然从地上冒出来,对着他们笑,小童吓得扔掉灯烛仆倒在地。许先生拾起蜡烛放在巨面怪的头顶,说:“蜡烛正没有烛台,君来得又很及时。”巨面怪仰视着许先生没有动。许先生说:“君哪里不可以去,非要在这里。海上有追逐臭味的人,您难道就是吗?那么,不能辜负君的来意。”说罢,就拿起一团厕所的秽纸朝巨面怪的口擦去,巨面怪呕吐起来,狂吼了几声,就熄灭蜡烛消失了。从此,再没出现。许南金先生曾说:“鬼魅都是确实存在的,也时而亲眼见过。但检点生平,没有做过不可面对鬼魅的恶事,所以我心中无愧,一点都不害怕。”
鬼隐
戴东原说:明代有位宋某,选择坟地,来到歙县深山中。天色将晚,风雨即将来到,宋某见崖下有个山洞,便投奔过去打算避避。听见洞里有人说:“这里面有鬼,你别进来。”宋某问:“你怎么可以进去?”里面说:“我就是鬼。”宋某请求见见面,鬼说:“我和你见面,则阴气与阳气相撞,你必定寒热不大舒服。不如你点着火自卫,我们离开一段距离谈谈。”宋某问你肯定有坟墓,为什么呆在这儿?鬼说:“我在明神宗时当县令,厌恶那些官场上的人,见了利就争抢,相互倾轧,便辞职去务农。我死后请求闫王不要让我再转生到人世,于是便将我来生的禄位,改注我为阴间的官。不料在阴间,照样相互争抢倾轧,于是又辞了官回到坟墓里。坟墓四周有许多鬼,往来吵杂,不胜其烦,不得已躲到了这里。尽管这里清清冷冷,孤寂难挨,但较之官场上的风波险恶、世途上的尔虞我诈,则好像是在忉利天上呵。我在这空山里,忘了时间的流逝。与鬼断绝来往,不知有多少年了,与人断绝来往,更不知有多少年。我心里为断绝了身外的一切而暗自高兴,不料这里又来了人。明天早上我就得搬走。武陵的渔人,不要再寻访桃花源了。”说完,便不再吱声了;问他的姓名,也不回答。宋某带着笔砚,便研墨濡笔,在洞口写下“鬼隐”两个大字后回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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