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滦阳消夏录(一) 长生猪 胡御史牧亭说,他乡里有人养了一头猪,这猪看到隔壁老翁就怒目狂叫,奔跑着冲上去要咬他;看到别人则不是这样。隔壁老翁开始对它很恼火,要想买来吃它的肉,后来一想就醒悟过来,说:“这大概就是佛经所说的前世冤业吧。世界上没有不可解的冤仇。”于是用好价钱把它买下来,送到寺庙里做长生猪。以后再见到它,这猪就贴着耳朵亲热地迎上来,不再像过去那副样子了。曾见过孙重画的伏虎罗汉,有西蜀李衍的题诗,诗曰:“至人骑猛虎,驭之犹骐骥,岂伊本驯良,道力消其鸷。乃知天地间,有情皆可契。共保金石心,无为多畏忌。”可以为这件事作注解。 狐语 鬼嘲夫子 梦赠诗扇 平定王举人执信,曾经跟随在榆林做官的父亲,夜里住宿在野寺里的藏经阁下,听到阁上有人连续不断地低声说话,好像是谈论诗。他感到很讶,这里很少有读书人,哪里会有人谈诗呢。于是仔细地听,最终还是听不大清楚。后来说话声渐渐传出经阁廊檐下,才稍稍听得分明。其中一个说:“唐彦谦的诗格调不高,但是‘禾麻地废生边气,草木春寒起战声’,毕竟是好句。”其中另一个说:“在下曾经有句说:‘阴碛日光连雪白,风天沙气入云黄。’不是亲身到过关外,看不到这种景象。”其中一个又说:“在下也有一联是:‘山沈边气无情碧,河带寒声亘古秋。’自以为颇能表达边城日暮时候的情状。”相互吟咏赏玩了好久,寺里的钟声忽然敲响了,于是寂然不再有声音,天亮后起来一看,只见阁上的锁钥盖满了尘土,已经封闭很久了。 “山沈边气”这一联,后来在任总镇的遗稿中见到。总镇名叫举,是在出兵金川时身经百战而阵亡的。“阴碛”这一联,终于不知道是谁的诗。但从他的精灵长在,能够同任公交游这点来看,也可以认定他不是平常鬼了。 吕四遭报应 原来他的妻子回娘家,约定一个月才回来。没料到娘家遭了火灾,无屋可住,于是提前回来了,吕不知而碰到此劫难。后来她妻子梦见吕四来说:“我的罪孽重,应当永远堕入地狱,只因生前侍奉母亲还算尽孝,阴间官吏翻阅簿册,使我得以转为蛇身,现在前往投生了。你的后夫不久就来了,好好侍奉新的公婆。阴间的律条,不孝罪最重,不要使自己陷入阴司沸滚的锅汤里!”到他妻子再嫁的那天,屋角有条赤练蛇垂头向下窥看,意思好像有些恋恋不舍。他妻子回想起以前所做的梦,刚要抬头问它,忽然听到门外鼓乐的声音,蛇在屋上跳腾多次,然后奋然离去。
狐狸缘 献县周氏的仆人周虎,被狐狸精所迷惑,二十多年来就像夫妻一样。狐狸精曾经仆人说:“我修炼形体已经四百多年,过去的经历中同你又注定的缘分应当补足,一天不满就一天不能升天;缘分一尽,我就离去了。”有一天,狐狸精沾沾自喜,又流泪伤心,对周虎说;“这个月的十九日,我们缘份已经尽了,理当分别。我已经为你相定一个女人,可以聘定她。”于是拿出白银交给周虎,使他备办礼物。从此亲昵欢好,超过平时,经常形影不离。到十五日,狐狸精忽然早起告别,周虎怪她日期提前了,她哭泣着说;“注定的缘分一天不可以减少,也一天不可以增加。只有把日子推迟或者提早,则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决定罢了。我留出这三天的缘分,是为了以后能有再一次相会的时间。”过了几年,狐狸精果然再来,欢会三天而后离去。临走时呜咽着说:“从此终生永别了!” 陈德音先生说;“这个狐狸精善于留有余地,惜福的人应当如此。”刘季箴先生则说:“三天后终于还须一别,何必留出这短暂的时间。这狐狸精修炼形体四百年,还没有到悬崖撒手、不顾一切的地步,碰到事情不应当如此。”我觉得两公说的话,各自说明了一方面的意义,各自有切当的地方。 李公遇仙 献县县令,应山人。曾经要想申雪一件冤狱,而耽心上司不答应,因而犹疑不决。县学公差有个叫王半仙的,交了一个狐友,谈论些小的吉凶,多半有应验。派他前去询问,狐精正色说:“他尊驾做百姓的父母官,只应当论案件冤与不冤,不应当问上司答应不答应。难道不记得 总督李公的话吗?”公差回报,明展为此感到惊惧。因而谈起总督李公卫没有显达时,曾经同一个道士渡江,恰巧有人同船夫争骂,道士叹息说:“性命在顷刻之间,还计较几文钱吗?”随即那人被船帆的尾部所扫中,落江而死。李公心里感到惊奇。船到江中间,刮起了风,眼看将要倾覆。道士跛着脚念诵咒语,风停止了,终于渡过了江。李公再三拜谢道士的重生之恩。道士说:“刚才落江的,这是命运,我不能救,您是贵人,遇到困厄得以渡江,也是命运,我不能不救,何必要道谢呢?”李公又下拜说:“领受老师这个训戒,我终身安于命运了。”道士说:“这也不全然如此。一身的困穷显达,应当安于命运,不安于 命运就要奔走争斗、排挤倾轧,无所不至。不知道李林甫、秦桧就是不倾轧陷害好人,也要做宰相,他们作恶,只是枉然给自己增加罪状罢了。至于国计民生的利和害,就不可以谈命运。天地的降生人才,朝廷的设置官员,是用来,一出.二补救气数和运会的。如果一身掌握着事业权力,却袖手听凭命运的安排,那么天地何必降生这个人才,朝廷何必设置这个官职呢?《 论语》 里看守城月的人说:‘知道不可以而却要去做。’诸葛武侯说:‘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成败利钝,不是能够预料的。’这是圣贤立身安命的学问,您请记住它。”李公恭敬地接受教训,拜问 他的姓名,道士说:“说了恐伯您惊怕。”下船走了几十步,隐灭不见形迹。过去在省城,李公曾经讲起过这件事,不知这个狐精怎么能够得知。 梦入阴司 北村的郑苏仙,一天做梦到了阴司,看见阎罗王正在点验犯人。有个邻村的老妇到了殿前,阎王改变了神色,拱拱手,赏给她一杯茶,并命令阴司小吏赶紧送她投生好去处。郑私下询问阴司小吏说:“这是个农家老妇,有什么功德呢?”阴司小吏说:“这个老妇一生中没有利己损人的心。要说利己的心,即使是有德行的读书人或者也不能避免。但是利己的人必然要损害别人,种种机巧的心思,因这而萌生,种种冤仇罪过,因这而造成。’甚至于遗臭万年,流毒四海,都是这一念为害呵。这是个村妇,却能够克制自己的私心,那些读书讲学的儒生,面对她应该脸红,阎王加以礼遇,有什么好奇怪呢?”郑向来有心计,听了这话,就惊醒了过来。 郑又说:这个老妇未到以前,有一个官穿着官服昂然而入,自称所到之处只喝一杯水,现今无愧于鬼神。阎王讥笑说:“设置官员以治理百姓,下至于管理骤站、闸门的官吏,都有或利或弊的事情要处理。如果说不要钱就是好官,那么树立一个木偶在堂上 ,连水都不喝,不更强于您吗?”官又辩解说:“我虽然没有功也没有罪。”阎王说:“您一生处处只求保全自已,某案某案为避嫌疑而不讲‘不是辜负了百姓吗?某事某事怕烦难吃重而不举办,不是辜负了国家吗?三年一次考核官吏成绩,是为了什么?无功就是有罪、了只这官大为局促不安,锋爹锐气顿时消减。 阎王安详地看着他笑笑说:“怪您气太盛了。平心静气而论,您算得上是三四等的好官,来世还不至于失去官位。”命令立即送到转轮王那里。 观看这两件事情,知道人心的隐微私衷,鬼神都能够看得见,即使是贤人的一念之私,也不免于受到责备。《诗经》里说的“看你独自在室内,做事无愧于神明”,确实是这样吧。 雷击 雍正十年,有个官宦人家的儿媳妇,从来不和家人争吵。一天,突然有一股迅猛的闪电穿过窗户,就像火光的强烈喷射,雷神的斧楔贯入她的心脏,洞穿左胸而出。她的丈夫也被雷的火焰焚烧,从脊背到臂部全烧得焦黑,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气息。过了很久,他才苏醒过来,看着妻子的尸体,哭泣说:““我性格刚强,同母亲争论或者是有的;你不过私下诉说心中的抑郁,背着灯擦眼泪罢了,为什么雷错击中你呢?”不知道法律着重主谋,阴司和阳间是一样的呵。 无云和尚 有个无云和尚,不知道是什么样人。康熙年间,他暂时寄住在河间的资胜寺,整天默默地坐着,同他谈话也不答。一天,他忽然登上禅床,用界尺拍了一下案桌,就平静淡泊地坐化了。有人看到案桌上有偈语说:“削发辞家净六尘,自家且了自家身。仁民爱物无穷事,原有周公孔圣人。”佛法近于墨家,这个和尚倒近于杨朱了。 狐女幻变 宁波吴生,喜欢游逛妓院。后来亲近一个狐女,经常幽会,但仍然出入于青楼之间。一天,狐女请求说:“我能变形幻化,凡您所眷恋的,我一见就可以幻化出她的相貌,一丝不差;只要您一想念,她就应您的念头而来,不比您用黄金买笑更好吗?”试了一下,果然能够立刻变换形貌,同真的没有什么两样,于是不再外出。有一次,他对狐女说:“眠花宿柳,实在惬意舒心,可惜是幻化的,思想上终隔着一层薄膜。”狐女说:“不能这样说,声色的娱乐,本来如闪电的光、击石的火。岂但我像某某是幻化,就是她某某也是幻化;岂但某某是幻化,就是我也是幻化;就是千百年来的名媛美女,都是幻化呵!白杨绿草,黄土青中,哪一处不是古来的歌舞场所?男女欢合同埋香葬玉、赋别鹤离鸯之曲,不过像臂膀一曲一伸的工夫罢了。这中间两美相遇,或用时刻计算,或用日计算,或用月计算,或用年计算,终有诀别的时候。等到诀别,那么几十年而散,同短暂的相遇而散,同样是悬崖撤手,转眼成空。依翠偎红,亲热呢爱,不都好像春梦吗?即使往昔的情谊原本很深,能够终身相守,但是青春的容颜不能长留,白发已经上头,一个人的身体,不再是过去的样子。那么当时的青黛长眉、粉白脸颊,也可以说它是幻化了.为什么独独以我像某某是幻化呢?”吴了然省悟过来。几年以后,狐女辞别而去,吴竟然从此不再涉足妓院。 鬼谈理学 交河及孺爱、青县张文甫,都是老书生,同时在献县教授生徒。一夭,两人于月光下一起在南村、北村之间散步,渐渐离学馆远了,一片荒郊,寂静无声,丛生的草木黑森森地布满四周。张文甫心里害怕,要想返回,说:“荒坟之间多鬼,怎么可以久留呢?”这时,突然有一个老人扶着拐杖走来,拱手让二人坐下,说:“世止哪里有鬼,没听说过阮瞻的论点吗?二位是儒家学者,怎么相信佛教怪异妄诞的说法呢?”于是阐发程、朱阴阳二气屈伸的道理,剖解证明,条理清楚,言词流畅。两人听了都点头赞同,慨叹宋儒理解的真切。互相应酬答对,竟然忘记问这老人的姓名。这时,刚巧有几辆大车远远而来,那牛铃发出铮铮的响声,老人整衣急起说:“黄泉下的人,冷寂得很久了。不主张无鬼之论,不能够留二位作通夜之谈。现在将要分别,谨以实情相告,不要因为戏弄侮慢而惊怪呵!”转眼之间,就不见了。这一带很少有文士,只有董空如先生的墓相近,或者就是他的魂吧。 塾师弃馆 河间唐生,喜欢戏谑侮弄,当地土人到现在还能称说,所谓唐啸子的就是。有个学塾的老师,好谈论无鬼,曾经说:“阮瞻遇鬼,哪里有这种事,是和尚们胡乱造出来的谎言罢了。”一天夜里,唐向塾师的窗户撒土,又发出呜呜的声音,敲击着房门。塾师惊恐地问是谁,他就说:“我是阴阳二气当中的天赋之能。”塾师大为惊恐,用被子蒙着头,两腿发抖,让两个弟子通宵守着他。第二天,塾师觉得浑身疲乏,躺在床上起不来。朋友来问候,他只是呻吟着说:“有鬼。”后来人们知道是唐的作弄,无不拍手而笑。但是从此以后,鬼魅大肆活动,没有一天不是抛掷瓦石,摇动门窗。开始还以为是唐又来了,细加观察,却是真鬼魅。塾师实在禁不起它的戏弄纠缠,就辞馆而去。这是因为震惊恐惧之后,加上惭愧,他的气己经衰顽,狐精乘他丧气而打击他。妖由人兴,就是这个意思吧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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