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日,“首届河北赵州禅、临济禅、生活禅学术论坛”在石家庄召开。这个论坛再次激起我写禅宗的宗教学价值的冲动。在近来的教学与科研中,我逐渐意识到,就目前存在的世界诸宗教而言,以惠能为代表的中国禅宗代表了宗教的最高形态。倘若与西方哲学、与基督教神学思想对话,禅宗就是康德所期待的纯粹理性宗教。
宗教要处理的根本张力是神与人的关系,简单地说,就是神的决定力量与人的自由意志之间的矛盾。在宗教学教科书里,神的存在,或曰终极关切、最高存在,是宗教最核心的元素。在西方一神论传统中,神是世界的创造者,是人类命运的主宰,是神创造了人而不是相反。而在东方宗教传统中,则存在着对神的另一种阐述,中国固有文化称之为“神道设教”,即认为神是人创造出来用于教化众生的;而印度佛教则明确否定一切终极存在,认为包括神、佛在内的一切,都不具有创造世界、宰治命运的力量,那些塑造在佛殿中的诸多神像,是引导人弃恶向善的“表法”,是生命的引导者。 文艺复兴以来,西方文化中出现了浩浩荡荡的人本主义潮流。人本主义对神本论的宗教传统提出严厉的质疑,主张恢复人的价值,以人为本。这种思想在康德那里得到最严格的哲学证明,他认为,上帝本身是人要求的结果,人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上帝,就公设一个什么样的上帝,就信仰一个什么样的上帝。这样一个基于人的需求而产生的上帝,是建立在纯粹理性的基础之上的,这样的宗教是纯粹道德的宗教。人只能以道德生活来取悦上帝,超出道德之外的任何东西,都是对上帝的伪侍奉。著名康德研究专家、《康德著作全集》的汉译者李秋零教授将此概括为“因德称义”,即道德行为是人得救的唯一基础,人必须是自救的,不是外部更高力量的结果,而神的存在,是人的假定,用来弥补人的不足,不至于使人感到绝望。 康德悲观地认为,这样的一种纯粹理性的宗教是不存在的。这样的宗教只存在于哲学家的想象之中,不是“历史性的信仰”。 很显然,如果康德出现在石家庄的禅宗学术论坛上,他或许会改变想法。生活于18世纪德国小镇的康德,他所接触到的“历史性宗教”,主要形式应该是基督教和犹太教。现在我们可以告诉康德,他所期待而又不敢相信人类能够实践的纯粹理性宗教,在东方有着具体的、一脉相承和绵延不绝的历史性存在,这就是中国禅宗。 禅宗产生于公元7世纪的中国,其核心经典是中国和尚惠能的讲课笔记《六祖坛经》。翻开这部2万字的小册子,人们看到了神本与人本关系的最精彩对话。 有人问,人与佛是什么关系呢?惠能说,人佛不二,觉悟了就是佛,不觉悟就是众生。 有人问,成佛是由自己呢?还是由别的存在?惠能说,成佛由己不由人。在佛教系统中,这被称之为自力解脱;相对应的,是求佛菩萨代劳的他力解脱。 有人问,是不是只有坐禅才能成佛?慧能说,坐禅成不了佛。搬柴运水无非妙道,郁郁黄花皆是智慧,生活本身就是禅修。 这样的宗教会有怎样的呈现呢?我们看到,惠能的门徒,有人骂佛是老骚狐,说要是见了佛,就一棒子打死他;有人说佛是狗屎橛;有人将木制佛像烧了取暖。或许有人对此不解,但禅师们在这里要启示的,是不要崇拜任何外在力量,人拯救自己、解放自己、升华自己的根本途径,就是自己的道德行为。 这不就是康德的纯粹理性宗教吗?哲学家具有这样的想法可能并不困难,而中国的禅师们在1400年的时间里实践了这种想法,并将之以宗教的形态呈现,发挥了宗教教化众生之根本功用,避免了宗教贬低人的价值、崇拜外力的可能弊端。在这个意义上,我们或许可以说,禅宗是迄今为止人类存在的最高宗教形态,应当获得宗教学教科书的更多重视。 |
GMT+8, 2024-11-24 22:23, Processed in 0.035280 second(s), 12 queries.
普渡 慈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