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带化白蛇 先外祖母言,曹化淳死,其家以前明玉带殉,越数年墓前恒见一白蛇。后墓为水啮,棺坏朽。改葬之日,他珍物俱在,视玉带则亡矣。蛇身节节有纹,尚似带形,岂其悍鸷之魄,托玉而化欤? 先外祖母说:曹化淳死后,他的家人用明代的一条玉带殉葬。过了几年,他的墓前常见有一条白蛇。后来坟墓被水浸蚀,棺材朽坏。在改葬那天,其它珍贵的东西都在,而玉带却不见了。蛇的身上有一节节的花纹,像玉带的形状。难道是他凶猛暴戾的魂魄借玉而化的吗? 镜中之影 外祖张雪峰先生,性高洁,书室中几砚精严,图史整肃,恒鐍其户,必亲至乃开。院中花木翳如,莓苔绿缛,僮婢非奉使令,亦不敢轻踏一步。舅氏健亭公,年十一二时,乘外祖他出,私往院中树下纳凉。闻室内似有人行,疑外祖已先归,屏息从窗隙窥之,见竹椅上坐一女子,靓妆如画,椅对面一大镜,高可五尺,镜中之影,乃是一狐。惧弗敢动,窃窥所为,女子忽自见其影,急起绕镜四周呵之。镜昏如雾,良久归坐,镜上呵迹亦渐消。再视其影,则亦一好女子矣。恐为所见,蹑足而归。后私语先姚安公。姚安公尝为诸孙讲大学修身章,举是事曰:明镜空空,故物无遁影。然一为妖气所翳,尚失真形,况私情偏倚,先有所障者乎?又曰:非惟私情为障,即公心亦为障,正人君子,为小人乘其机而反激之,其固执决裂,有转致颠倒是非者。昔包孝肃之吏,阳为弄权之状,而应杖之囚,反不予杖,是亦妖气之翳镜也。故正心诚意,必先格物致知。 外祖父张雪峰先生,品性高洁,尤喜藏书。书房里文房四宝齐全,图书史料整齐有序。他出去时常锁门,没有他来,谁也不准开。书房前的院子里花木茂盛,地上青苔争绿,丫环们没有他的命令,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。舅舅健亭公十二三岁时,趁我祖父外出,偷偷溜到院里树下乘凉,听见书房里好象有人走动。他怀疑是外祖父回来了,于是屏息观看,但见竹椅上坐着一个女子,浓妆艳抹,漂亮得象画中美人一样。椅子对面有一块大镜子,高五尺,镜子里照出来的却是一只狐狸。健亭公怕得不敢动,偷偷看狐狸要干什么。这女子忽然看见镜中的影像,急忙绕着镜子呵气。顿时,镜面上昏暗如雾,一片模糊。好一会儿,狐狸才又坐回椅子上。镜子上的气雾慢慢消去,再看镜中,又变成了一个漂亮女子了。健亭公害怕被发现,轻手轻脚缩了回来。后来,他暗中告诉了姚安公。姚安公曾给几个孙子讲《大学》中《修身》那一章,举例说:“明镜上空白无物,所以影像无处躲藏。但是一旦被妖气所遮蔽,尚且失去真实的形状,何况因私心偏向,先有所遮蔽的呢?”又说:“不但私心可以遮蔽,公心也可蒙住眼睛。正人君子,被小人乘机加以反激,如果固执专断,有可能导致颠倒是非的。过去包孝肃的属吏假装弄权的样子,使本应挨打的囚犯免于挨打,这也是妖气掩盖了镜子呵。所以要诚意诚心,正直无邪,必须先广泛接触生活,推究事物的原理而获取真知。” 贞狐 有卖花老妇言,京师一宅近空圃,圃故多狐。有丽妇夜逾短垣与邻家少年狎,惧事泄,初诡托姓名,欢昵渐洽,度不相弃,乃自冒为圃中狐女。少年悦其色,亦不疑拒。久之,忽妇家屋上,掷瓦骂曰:我居圃中久,小儿女戏抛砖石,惊动邻里或有之,实无冶荡蛊惑事。汝奈何污我?事乃泄。异哉,狐媚恒托于人,此妇乃托于狐。人善媚者比之狐,此狐乃贞于人。 有一个卖花老妇说:京城有一所住宅靠近空的园地,园中本来多狐。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夜里越过矮墙同邻家少年亲昵,因害怕事情泄漏,就开始假托姓名。后来欢爱渐渐和洽,估计不至于相抛弃,就自己冒充是园中的狐女。少年喜欢她的美色,也不疑心拒绝。很久以后,忽然这个女人家的屋上有瓦片掷来,听到骂声说:“我居住园中长久了,小儿女们戏耍抛掷砖头石块,惊动了邻里,或者是有的。实在没有放荡迷惑人的事,你为什么污辱我?”事情才泄露出来。怪啊!狐狸精的诱惑常常假托于人,这个女人竟假托于狐狸精。善于诱惑的人被比作狐狸精,这个狐狸精竟然比人还要坚贞。 妾再嫁 有游士以书画自给,在京师纳一妾,甚爱之。或遇宴会,必袖果饵以贻妾,亦甚相得。无何病革,语妾曰:吾无家,汝无归;吾无亲属,汝无依;吾以笔墨为活,吾死汝琵琶别抱,势也,亦理也。吾无遗债累汝,汝亦无父母兄弟掣肘,得行己志,可勿受锱铢聘金,但与约岁时许汝祭我墓,则吾无恨矣。妾泣受教,纳之者亦如约,又甚爱之。然妾恒郁郁忆旧恩,夜必梦故夫同枕席,睡中或妮妮呓语。夫觉之,密延术士镇以符箓,梦语止而病渐作,驯至绵惙。临殁,以额叩枕曰:故人情重,实不能忘,君所深知,妾亦不讳。昨夜又见梦曰:久被驱遣,今得再来,汝病如是,何不同归?已诺之矣。能邀格外之惠,还妾尸于彼墓,当生生世世,结草衔环。不情之请,惟君图之。语讫奄然。夫亦豪士,慨然曰:魂已往矣,留此遗蜕何为?杨越公能合乐昌之镜,吾不能合之泉下乎!竟如所请。此雍正甲寅乙卯间事。余时年十一二,闻人述之,而忘其姓名。余谓再嫁,负故夫也;嫁而有二心,负后夫也,此妇进退无据焉。何子山先生亦曰:忆而死,何如殉而死乎?何励庵先生则曰:春秋责备贤者,未可以士大夫之义,律儿女子,哀其遇可也,悯其志可也。 有一个远游在外的士人,靠书画谋生。在京都纳得一妾,非常爱她。如果有人请他赴宴,他肯定袖回水果佳食给爱妾吃。爱妾也与他情投意合。可是没有多久,游士病危,临终之际对爱妾说:“我没有家,你没有去处;我又没有亲属,你也没有依靠。我以笔墨为生,我死以后,你另寻佳婿,琵琶别抱,这是情势所迫,也是理所当然。我没有留下债务牵累你,你也没有父母兄弟牵连阻挠。可以按自己的意志行事。如果遇到遂心的男人,不要接受他的成婚聘金,但一定与他约定,每年祭祀时节要允许你给我上坟祭祀。能够这样,我就死无遗恨了。”爱妾流着泪,点头答应了他的遗嘱。游士死后,爱妾嫁了一位豪士。豪士如约允她祭祀故夫,而且也很爱她。然而,这位爱妾却常郁郁寡欢,不忘游士旧恩,每夜都梦见与原来的丈夫同席共枕,睡梦中有时发出昵昵呓语,似与故夫说话。豪士察觉后,密请术士书写了符镇鬼。此后,爱妾停止了梦语,却又生起病来,病情日益沉重,渐至命危。临终时,用前额叩枕对豪士说:“旧人情意重,实在不能忘怀,这是你很了解的,也是我从来没有隐讳的。昨夜又梦见他来对我说:‘我被赶走很长时间,今天又来了。你病到这种地步,为何还不随我归去?’妾已经答应了他。如果能得到你的格外恩惠,把妾尸葬于故夫坟墓,我会生生世世结草衔环来报答您深重的恩德。这个不合情理的请求,恳望你能考虑安排。”说罢气息奄奄地死去,豪士本来就是豪爽之士,感慨地说:“魂魄都已经走了,留着这个遗体又有什么用呢?杨越公能使乐昌公主和徐德言破镜重圆,我就不能使泉下有情人重结眷属吗?”最后按妾的请求把她的遗体合葬于游士墓中。这是雍正十二、三年间发生的事情。我当时十一二岁,听人讲述,忘记了他们的姓名。在我看来,这个女人再嫁,是背弃了原来的丈夫;嫁了以后又有不忠之心,是背弃了后来的丈夫。应该说她是进退无据,都不符合礼教。何子山先生也说:“与其怀念故夫而死,不如当时殉节而死。”何励庵先生却说:“《春秋》之义责备贤人,不可用士大夫的观念标准来规范普通男女。对于这位妾,哀伤她的遭遇可以了,同情她的心志可以了。” 屠者许方尝担酒二罂夜行,倦息大树下。月明如昼,远闻呜呜声,一鬼自丛墓中出,形状可怖。乃避入树后,持担以自卫。鬼至罂前,跃舞大喜,遽开饮。尽一罂,尚欲开其第二罂,缄甫半启,已颓然倒矣。许恨甚,且视之似无他技,突举担击之,如中虚空,因连与痛击,渐纵驰委地,化浓烟一聚。恐其变幻,更捶百余,其烟平铺地面,渐散渐开,痕如淡墨,如轻穀,渐愈散愈薄,以至于无。盖已澌灭矣。余谓鬼,人之余气也。气以渐而消,故左传称新鬼大,故鬼小。世有见鬼者,而不闻见羲轩以上鬼,消已尽也。酒散气者也,故医家行血发汗、开郁驱寒之药,皆治以酒。此鬼以仅存之气,而散以满罂之酒,盛阳鼓荡,蒸铄微阴,其消尽也固宜。是澌灭于醉,非澌灭于棰也。闻是事时,有戒酒者曰:鬼善幻,以酒之故,至卧而受捶;鬼本人所畏,以酒之故,反为人所困,沉湎者念哉。有耽酒者曰:鬼虽无形而有知,犹未免乎喜怒哀乐之心,今冥然醉卧,消归乌有,反其真矣。酒中之趣,莫深于是。佛氏以涅癅为极乐,营营者恶乎知之。庄子所谓此亦一是非,彼亦一是非欤。 屠夫许方挑着两坛子酒夜行,走累了便在大树下休息。这时月光亮得像白天一样,远处有呜呜的声音。有一个鬼从墓群中出来,相貌极可怕。许方便躲在树后,手持扁担自卫。鬼来到坛子前,高兴得手舞足蹈,便打开盖子喝起酒来。喝完了一坛子,还要开另一个坛子。刚开到一半,鬼便颓然倒在地上。许方恨极了,看了看鬼,好像没别的什么能耐,便突然用扁担猛打,好像打在虚空中。他连连痛打,鬼渐渐懈怠委顿在地上,化作一团浓烟。许方怕鬼变幻,又打了一百多下。浓烟平铺在地面上,渐渐散开,淡如墨迹,又像轻纱,越散越薄,终于不见了,大概是消失了。我认为鬼是人剩余的气,气是一点一点地消失的,所以《左传》中说新鬼大,旧鬼小。世上有看见鬼的,但没有听说谁见过远古伏羲、黄帝以前的鬼,那是因为已经消失之故。酒是散气的,所以医家活血、发汗、开郁结、驱寒气的药,都配以酒来治疗。这个鬼仅存那么点气,却喝了满坛子的酒,炽盛的阳气振动鼓荡,蒸发熔化微弱的阴气,那么他消失掉也是势所必然。他是被酒消灭的,而不是被扁担打得消失的。听到这件事,有位戒酒的说:”鬼善于变幻,因为喝酒,而致醉倒挨打。人本来害怕鬼,鬼喝了酒,反而被人治住了。沉湎于酒而不悟的人该记住这事。”有位爱喝酒的人说:“鬼虽然没有形体,但也有感知,也没免去喜怒哀乐的情绪。如今他昏昏然地醉卧,消失不见了,乃是反朴归真——消失于虚无,返回到了它的本原了。酒中的旨趣,没有比这更深远的了。佛家以涅槃——圆寂为极乐境界,那些为生计而忙忙碌碌的人是体会不到的啊!”《庄子》中所说的:各有各的是非标准,就是指这种情况吧? 牛产麟 献县田家,牛产麟,骇而击杀。知县刘征廉收葬之,刊碑曰:见麟郊。刘固良吏,此举何陋也。麟本仁兽,实非牛种。犊之麟而角,雷雨时蛟龙所感耳。 献县有一农家的牛生了一头麒麟,农夫害怕,把它弄死了。知县刘征廉听说后把它埋了,并立碑,碑上写:“见麟郊”。三字。刘征廉本来是人们公认的清官,但这个举动何等浅陋呵!麒麟本是吉祥之兽,实在不是牛种。牛生下麒麟而且头上有角,当是雷雨时与蛟龙感应,杂交而生下的。 鬼畏人 董文恪公未第时,馆于空宅,云常见怪异。公不信,夜篝灯以待,三更后,阴风飒然,庭户自启,有似人非人数辈,杂癆拥入。见公大骇曰:此屋有鬼,皆狼狈奔出。公持梃逐之,又相呼曰:鬼追至,可急走。争逾墙去。公恒言及,自笑曰:不识何以呼我为鬼?故城贾汉恒,时从公受经,因举太平广记载野叉欲啖哥舒翰妾尸,翰方眠侧,野叉相语曰:贵人在此,奈何?翰自念呼我为贵人,击之当无害。遂起击之,野叉逃散。鬼贵音近,或鬼呼先生为贵人,先生听未审也?公笑曰:其然。 董文恪公没有登第时,设学馆在一所空的住宅里,有人说这里常可见到怪异。董公不相信,夜里用竹笼罩着灯光等待。三更以后。阴风飒飒,庭院中的门户自动打开,有几个像人又不像人的怪物杂乱地拥进来。看见董公,大惊说:“这个屋子有鬼!”都狼狈地奔逃出去。董公拿着棍棒追逐,他们又互相呼叫着说:“鬼追来了,赶快跑!”争着越过墙头走了。董公常常谈起这事,自己笑着说:“不知道为什么叫我是鬼?”故城的贾汉恒,这时跟随董公学习经文,于是举出“《太平广记》所载夜叉要想吃哥舒翰妾的尸体,哥舒翰翰正睡在旁边,夜叉相互说:‘贵人在这里,怎么办?’哥舒翰翰自己考虑叫我做贵人,打它应当没有什么害处,于是起身击打,夜叉奔逃散去。鬼、贵的音相近,或者鬼叫先生为贵人,先生听得不清楚。”董公笑笑说:“是这样吧!” 降坛诗 庚午秋,买得埤雅一部,中折叠绿笺一片,上有诗曰:愁烟低幂朱扉双,酸风微戛玉女窗,青磷隐隐出古壁,土花蚀断黄金癇。草根露下阴虫急,夜深悄映芙蓉立,湿萤一点过空塘,幽光照见残红泣。末题靓云仙子降坛诗,张凝敬录。盖扶乩者所书。余谓此鬼诗,非仙子诗也。 乾隆十五年秋天,我购买了一部《埤雅》,书中折叠一片绿笺,上面写着诗:“愁烟低幂朱扉双,酸见微戛玉女窗。青磷隐隐出古壁,土花蚀断黄金釭。”“草根露下阴虫急,夜深悄映芙蓉立。湿萤一点过空塘,幽光照见残红泣。”末尾题文:“靓云仙子降坛诗,张凝敬录。”大约是扶乩降神的人书写的。但我认为这是鬼诗,而不是仙诗。 梦中作诗 沧州张铉耳先生,梦中作一绝句曰:江上秋潮拍岸生,孤舟夜泊近三更,朱楼十二垂杨遍,何处吹箫伴月明。自跋云:梦如非想,如何成诗;梦如是想,平生未到江南,何以落想至此?莫明其故,姑录存之。桐城姚别峰,初不相识,新自江南来,晤于李锐巅家,所刻近作,乃有此诗。问其年月,则在余梦后岁余。开箧出旧稿示之,共相骇异。世间真有不可解事,宋儒事事言理,此理从何处推求耶?又海阳李漱六名承芳,余丁卯同年也。余听事挂渊明采菊图,是蓝田叔画。董曲江曰:一何神似李漱六,余审视信然。后漱六公车入都,乞此画去,云平生所作小照,都不及此。此事亦不可解。 沧州人张铉耳先生在梦中作了一首绝句说:“秋天江中潮水拍着岸,夜里孤舟泊着已近三更。十二座红楼遍地垂杨,何处吹箫伴着明月。”他自己题写跋语道:“梦假如不是曾想过的,怎么能成诗;梦如果是曾想过的,那么从未到过江南,怎么会有这样的印象?不知这是什么原因,暂且记录下来存着。桐城人姚别峰,我以前并不认识。他刚从江南来,聚谈于李锐巅家。他说新刻印的近作,其中就有这首诗。问写作的年月,则在我做梦之后的一年多。我打开箱子拿出旧诗稿给他看,大家都感到惊异,世上真有不可解释的事情!宋代儒生事事都讲究理,不知这个理又从哪里推求?”又,海阳人李漱六,名叫承芳,是我在乾隆十二年丁卯科乡试的同年。我厅堂上挂着一幅《陶渊明采菊图》,是蓝田叔画的。董曲江说:“画中人怎么这么像李漱六!”我审视了一下,确实如此。后来李漱六进京参加会试,把这幅画要了去。说平生所作的小照,都不及这一张画。这事也不可解释。 周某 景城西偏,有数荒冢,将平矣。小时过之,老仆施祥指曰:是即周某子孙,以一善延三世者也。盖前明崇祯末,河南山东大旱蝗,草根木皮皆尽,乃以人为粮。官吏弗能禁,妇女幼孩,反接鬻于市,谓之菜人。屠者买去,如癈羊豕。周氏之祖,自东昌商贩归,至肆午餐,屠者曰:肉尽,请少待。俄见曳二女子入厨下,呼曰:客待久,可先取一蹄来。急出止之,闻长号一声,则一女已生断右臂,宛转地上,一女战栗无人色,见周并哀呼,一求速死,一求救。周恻然心动,并出资赎之。一无生理,急刺其心死;一携归,因无子,纳为妾,竟生一男,右臂有红丝,自腋下绕肩胛,宛然断臂女也。后传三世乃绝。皆言周本无子,此三世乃一善所延云。 景城西郊有几座荒坟,几乎与地面一样平了。小时路过这,仆人施祥指着荒坟对我说:“这儿埋的是周某的子孙,因为他做了一件善事,延嗣了三代子孙。”那是在明代崇祯末年,河南、山东连遭旱灾、虫灾,最后连树皮草根也吃光了,于是发生了人吃人的事,官吏也不能禁止。妇女小孩被绑到市场去卖,这叫做菜人。屠户买去,像宰杀猪羊一样。周某的祖先去东昌做生意回来,在这酒店吃饭。屠夫说:“客官,肉没了,请稍等。”一会儿,只见他拉了两个女子进了厨房,招呼道:“客人久等了,赶快先砍个蹄膀来。”周某的祖上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,只听一声长长的惨叫,一个女子的右臂已落地,疼得在地上打滚。另一个吓得浑身颤抖,面无人色。她们看到周,就一起哀叫,一个求快点死,一个求救命。周动了恻隐之心,就出钱把她们赎了出来。一个已经没有生存的希望,只好马上当胸把她刺死;另一个带回去,自己又没儿子,于是收他为妾。这个妾为他生了个儿子,右臂有一条红线,从胳肢窝绕过肩胛,活脱脱是那个断臂女。从此周氏传了三代香火。人们都说,周某的祖上命中注定本来不会有儿子,却因为做了件大善事而传了三代人。 农家少妇 青县农家少妇,性轻佻,随其夫操作,形影不离。互相对嬉笑,不避忌人,或夏夜并宿瓜圃中。皆薄其冶荡,然对他人,则面如寒铁。或私挑之,必峻拒。后遇劫盗,身受七刃,犹诟詈,卒不污而死。又皆惊其贞烈,老儒刘君琢曰:此所谓质美而未学也,惟笃于夫妇,故矢死不二;惟不知礼法,故情欲之感,介于仪容,燕昵之私,形于动静。辛彤甫先生曰:程子有言,凡避嫌者,皆中不足。此妇中无他肠,故坦然径行不自疑。此其所以能守死也。彼好立崖岸者,吾见之矣。先姚安公曰:刘君正论,辛君有激之言也。后其夫夜守豆田,独宿团焦中,忽见妇来,燕婉如平日,曰:冥官以我贞烈,判来生中乙榜,官县令,我念君不欲往,乞辞官禄为游魂,长得随君,冥官哀我,许之矣。夫为感泣,誓不他偶。自是昼隐夜来,几二十载。儿童或亦窥见之。此康熙末年事,姚安公能举其姓名居址,今忘矣。 青县的一位农家少妇,性情轻佻,随夫劳动,形影不离。夫妻常相对嬉笑,打情骂俏,不避忌别人,有时夏天傍晚还共同睡在菜园里。村人都很看不起她,认为她淫荡不轨。但少妇对待别的男人,却是面如冰铁。如果有人向她挑情,必定遭到严厉拒绝。后来,少妇遭遇强盗抢劫,身上挨了七刀,仍在坚持破口大骂,终于没有受到强盗玷污,英烈而死,事过以后,村民们又都对她的忠贞壮烈感到十分惊奇。老儒刘君琢说:“这就是所谓本质好而没受教育的人。由于忠贞于夫妻爱情,所以宁死不背丈夫。由于不懂礼教,所以情欲的感受表现于仪貌容态,亲密的隐私流露在言谈举止。”辛彤甫先生说:“程子有句话:‘凡避嫌者,皆中不足。’(凡是躲避嫌疑的,都是内心有所不足。)这个妇人心中没有其他杂念,不怀疑自己有错误,坦坦荡荡,正大光明按自己的心愿支配自己的行动,所以她能以死守节。那些道貌岸然,自高自傲的人,完全是虚伪的。”先父姚安公说:“刘先生是正统的评论,辛先生的评论稍有偏激。”后来,少妇的丈夫在夜间看守豆田,一个人睡在田间临时搭成的圆形草屋里,忽然见其妻走进来,象平常一样与他亲热。告诉他说:“冥司因为我是贞节烈妇,判来世取中乡试榜,做官当县令。我思念郎君,不想去,乞求辞去官禄当游魂,长随郎君。冥司官员同情我,允许了我的请求。”丈夫感动得掉下泪来,发誓不再另娶。从此,少妇昼隐夜来,过了大约二十年。有的儿童曾经偷偷看见过这位少妇的鬼魂。这是康熙末年发生的事情,当初姚安公能说出他们的姓名地址,可我现在却已经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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