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五 郑五,不知何许人,携母妻流寓河涧,以木工自给。病将死,嘱其妻曰:我本无立锥地,汝又拙于女红,度老母必以冻馁死,今与汝约,有能为我养母者,汝即嫁之,我死不恨也。妻如所约,母藉以存活。或奉事稍怠,则室中有声,如碎磁折竹。一岁棉衣未成,母泣号寒,忽大声如钟鼓殷动墙壁,如是七八年,母死后乃寂。 郑五,不知来历,携带母亲和妻子流浪到河间住下来,以木工自给度日。他身患重病,临终时叮嘱妻子说:“我本来没有锥尖大的田宅,你又不会做女工,我死之后担心老母会冻饿而死。现在和你约定,有能为我赡养老母的人,你就嫁他,我也会死无遗恨了。”郑五死后,妻子如约嫁人,老母赖以活下来。有时夫妇奉事老母稍微怠慢了一些,屋中就会出现响动,如同摔碎磁器和折断竹竿的声音。有一年,因棉衣没有做成,老母哭喊寒冷。忽然屋内响起了鸣钟击鼓似的声响,音波震动了墙壁。这样过了七八年,郑五的老母死后,才寂静下来。 负心背德之狱 佃户曹自立,粗识字,不能多也。偶患寒疾,昏愦中为一役引去,途遇一役,审为误拘,互诟良久,俾送还。经过一处,以石为垣,周里许,其内浓烟坌涌,紫焰赫然,门额六字,巨如斗,不能尽识。但记其点画而归,据所记偏旁推之,似是负心背德之狱也。 佃户曹自立,稍微认识几个字。他偶然患了寒病,昏昏沉沉地被一个衙役带走了。路途中遇见另一个衙役,说是带错了人,他们相互争吵了很久,最后还是把他送了回来。经过一个用石头砌墙的地方,周长有一里,墙内浓烟翻涌,紫色的火焰汹汹地燃烧着。门上刻有六个字,像斗一般大,他不能够全部认识,只是记住字的笔划回家。根据他记住的偏旁猜测,似乎是写的“负心背德之狱’”。 债鬼 世称殇子为债鬼,是固有之。卢南石言,朱元亭一子病瘵,绵 时,呻吟自语曰:是尚欠我十九金。俄医者投以人参,煎成未饮而逝。其价恰得十九金。此近日事也。或曰四海之中,一日之内,殇子不知其凡几,前生逋负者,安得如许之众?夫死生转毂,因果循环,如恒河之沙,积数不可以测算;如太空之云,变态不可以思议,是诚难拘一格。然计其大势,则冤愆纠结,生于财货者居多。老子曰:天下攘攘皆为利往,天下熙熙皆为利来。人之一生,盖无不役志于是者。顾天地生财,只有此数。此得则彼失,此盈则彼亏。机械于是而生,恩仇于是而起,业缘报复,延及三生。观谋利者之多,可知索偿者之不少矣。史迁有言,怨毒之于人,甚矣哉!君子宁信其有,或可发人深省也。 世上称短命的人为讨债鬼,这原是有的。卢南石说:朱元亭的一个儿子生痨病,当病情危急、气息微弱时,呻吟着自言自语道:“这下还欠我十九两银子。”一会儿医生在药中投入人参,药煎好,还没有来得及服就死了。所用人参正好值十九两银子。这是近日的事情。有人说:“四海之中,一日之内,短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,前世欠债的哪里会有如此之多?”要知道死生如转轮,因果循环,就像恒河里的沙,堆积的数量无法测算;就像太空里的云,形态变幻不可思议:这确实难以拘泥于一种形式。但是估计它的多数情况,那么冤仇罪错纠结在一起,由于财物引起的居多。老子说:“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;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。”人的一生,大概没有不用心于这个的。不过天地所生的财物,只有这个数目。这边得到那边就失去,这边盈余那边就亏损。机巧从这里产生,恩仇从这里结下。善恶业缘的报复,可以延续到三世。我们看谋利的人之多,就可以知道讨债的人不会少了。司马迁说过:“怨毒之于人,甚矣哉!(怨毒对于人来说,真是太可怕了!)”君子宁可相信它是有的,或者可以启发人的深思。 强鬼 里妇新寡,狂且赂邻媪挑之,夜入其闼,阖扉将寝,忽灯光绿黯,缩小如豆,俄爆然一声,红焰四射,圆如二尺许,大如镜。中现人面,乃其故夫也。男女并然仆榻下,家人惊视,其事遂败。或疑嫠妇堕节者众,何以此鬼独有灵?余谓鬼有强弱,人有盛衰,此本强鬼,又值二人之衰,故能为厉耳。其他茹恨黄泉,冤缠数世者,不知凡几。非竟神随形灭也。或又疑妖物所凭,作此变怪。是或有之,然妖不自兴,因人而兴,亦幽魂怨毒之气,阴相感召,邪魅乃乘而假借之。不然,陶婴之室,何未闻黎邱之鬼哉。 村里一个女人刚死了丈夫,一个轻佻的家伙贿赂邻居老太太牵线,夜里来到寡妇家。关了门要睡觉时,忽然灯光暗绿,缩小如豆。接着一声爆响,红光四射,形成一个方圆二尺左右,有镜子大小的光环。里面映出一张人脸,竟是寡妇的亡夫。这两个男女一声嚎叫,昏倒在床下。家人吃惊地起来查看,于是奸情败露了。有人说寡妇失节的不少,为什么只有这个鬼有灵?我认为鬼有强弱,人有盛衰。寡妇的亡夫是刚死的强鬼,又赶上这两个人心神不定,所以鬼就能作怪。其他饮恨于地下,几世也翻不了身的鬼,不知有多少。不能认为他们的灵魂会随着形体一起消失了。有人又怀疑是妖物假托亡夫作怪。这种事也不是没有。不过妖物不会自己无端作怪,它是因人而作怪。也许是在幽魂怨毒之气的感召之下,妖物乘机假托作怪。不然的话,在贞节的鲁国陶婴的房里,怎么没听说有黎丘的鬼呢? 夙因 罗仰山通政,在礼曹时,为同官所轧,动辄掣肘,步步如行荆棘中,性素迂滞,渐恚愤成疾。一日郁郁枯坐,忽梦至一山,花放水流,风日清旷,觉神思开朗,垒块顿消。沿溪散步,得一茅舍,有老翁延入小坐,言论颇洽,老翁问何以有病容,罗具陈所苦。老翁太息曰:此有夙因,君所未解。君七百年前为宋黄筌,某即南唐徐熙也。徐之画品,本居黄上。黄恐夺供奉之宠,巧词排抑,使沉沦困顿,衔恨以终。其后辗转轮回,未能相遇,今世业缘凑合,乃得一快其宿仇。彼之加于君者,即君之曾加于彼者也,君又何憾焉。大抵无往不复者,天之道;有施必报者,人之情。既已种因,终当结果。其气机之感,如磁之引针,不近则已,近则吸而不解;其怨毒之结,如石之含火,不触则已,触则激而立生;其终不消释,如疾病之隐伏,必有骤发之日;其终相遇合,如日月之旋转,必有交会之缠。然则种种害人之术,适有自害而已矣。吾过去生中,与君有旧,因君未悟,故为述忧患之由。君与彼已结果矣,自今以往,慎勿造因可也。罗洒然有省,胜负之心顿尽。数日之内,宿疾全除。此余十许岁时,闻霍易书先生言。或曰:是卫公延璞事,先生偶误记也。未知其审,皀附识之。 通政罗仰山在礼曹做官时,受到同僚的排挤倾轧,每一举动都被掣肘,每一迈步都似走在荆棘丛中。他的性格一向迂腐呆板,毫不灵活,便渐渐积愤成疾。一天,他闷闷不乐地坐着,忽然做梦来到一座山中。山中水流花开,风清日丽,风光宜人。罗仰山顿时觉得神思开朗,郁闷全消。他沿溪散步,见到一所茅舍。有位老翁请他入坐,二人谈得很投机。老翁问他怎么象生病的样子,他向老翁详细陈述了自己的苦境。老翁长叹说:“这是有夙因的,君没了解罢了。君七百年前是宋朝的黄筌,君的同僚对头就是南唐的徐熙。徐熙的画品,本来高出黄筌之上。但黄筌恐怕他夺走自己的供奉之宠,就巧词排斥压抑,致使徐熙贫困落魄,饮恨而死。以后辗转轮回,二人长期没有相遇。今生业缘凑合,徐熙才得机报其宿仇。他加在君身上的不幸,正是君曾经加在他身上的不幸,君又有什么可以憾恨的呢?世上事情,大体上没有往而不复的。往而必复,这是天道;有恩必报,这是人情。既然已经种上因,终究是要结出果。因果气机的感应,如同磁石吸针,没有靠近也就罢了,一旦靠近就会牢吸不离。怨恨的纠结,如同火石含火,不触则已,一触就会激发生火。冤结一直不消释,就像隐伏的疾病一样,必然会有骤然发作的那一天。冤家终究要相逢,就像旋转的日月一样,必然会有互相交会的那一刻。可见,种种害人之术,恰好是用来害自己的啊!我在以往的生涯中与君有过旧交,由于君没醒悟,所以给君叙述了忧患的根本来由。君与他的冤仇已经了结,从今以后,小心不要再造因就可以了。”罗仰山听后,轻松地解除了思想结症,得失成败的心思顿时一干二净。几天之内,平常积成的疾病就彻底消失了。这是我大约十岁时,听霍易书先生讲的。有人说:“这是卫延璞的事,霍易书先生偶尔记错了。”不知究竟是谁的事,一并附记下来。 鬼讼 田白岩言,康熙中江南有征漕之案,官吏伏法者数人,数年后有一人降乩,于其友人家,自言方在冥司讼某公。友人骇曰:某公循吏,且其总督两江,在此案前十余年,何以无故讼之?乩又书曰:此案非一日之故矣。方其初萌,褫一官,窜流一二吏,即可消患于未萌。某公博忠厚之名,养痈不治,久而溃裂,吾辈遂逅其难。吾辈病民蛊国,不能仇现在之执法者也。追原祸本,不某公之讼而谁讼欤?书讫,乩遂不动,迄不知九幽之下,定谳如何。金人铭曰:涓涓不壅,终为江河,毫末不札,将寻斧柯,古圣人所见远矣。此鬼所言,要不为无理也。 田白岩说:康熙年间,江南发生了征漕案,官吏有好几人伏法,其中一人的鬼魂在几年之后降乩到他的朋友家。说正在地府里告某公,朋友惊道:“某公是好官,况且他总督两江漕运时,是在这个案子发生前的十多年,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告他?”鬼魂又在坛上写道:“这案子是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在刚刚有了苗头时,革除一个官员;流放一两个小吏,就可以把隐患消除了。某公为了博取忠厚的名声,眼看着脓肿而不治,终于溃烂,我们触法被杀。我们害民害国,不能恨现在的执法者。追根溯源,不去告他还去告谁?”写到这里,乩也不动了,如今不知在九泉之下,是怎么结的案。《金人铭》说:“涓涓之流不塞住,终于成为江河;细小的树苗不拔去,将来就得找斧子来砍。”古时圣人真是看得远呵。这个鬼魂说的,不能说没有道理。 犬毁妇容 里有姜某者将死,嘱其妇勿嫁。妇泣诺,后有艳妇之色者,以重价购为妾。方靓妆登车,所蓄犬忽人立怒号,两爪抱持啮妇面,裂其鼻准,并盲其一目,妇容既毁,买者委之去。后亦更无觊觎者。此康熙甲午乙未间事,故老尚有目睹者。皆曰:义哉此犬,爱主人以德;智哉此犬,能攻病之本。余谓犬断不能见及此,此其亡夫厉鬼所凭也。 我家乡有位姜某,临死时嘱咐他的妻子不要再嫁给别人。她哭泣着答应了。后来有一个喜欢她的美貌姿色的人,出了大价钱买她当妾。那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正要上车时,她家里养的狗忽然像一个人似的立起来怒声嚎叫,两只前爪抱着她的脸猛咬,鼻子被咬裂了,并且弄瞎了一只眼睛。她的容貌既然被毁坏,买她的人便不再要她,后来更是没有人愿意来娶她。这是康熙五十三、四年间的事情,因此老人之中还有亲眼看见过这件事的。人们都夸赞这条狗真的是讲义气,时刻不忘记主人的恩德;这条狗真的是够聪明,能够进攻要害处。我认为狗是绝对不可能想到这样一招的,这是姜某的厉鬼附在它的身上才干出来的。 马逸 爱堂先生,尝饮酒夜归,马忽惊逸,草树翳荟,沟塍凹凸,几蹶者三四,俄有人自道左出,一手挽辔,一手掖之下,曰:老母昔蒙拯济,今救君断骨之厄也。问其姓名,转瞬已失所在矣。先生自忆生平未有是事,不知鬼何以云然,佛经所谓无心布施,功德最大者欤。 爱堂先生曾经饮酒夜归,坐马忽然惊奔起来。草深木盛,沟坎凹凸,多次差点摔下马去。忽然有人从路旁闪出,一手挽辔,一手将爱堂先生搀扶下马,说:“我的老母当初多蒙先生救济,现在我来救先生脱离断骨的厄难。”先生问他的姓名,可是转瞬之间已经人无踪影了。先生回忆自己的生平往事,从来没有救济老妇人的事情,不知拦马鬼为什么要这样讲。难道这就是佛经上所说的‘无心布施’才是最大的功德吧! 张福 张福,杜林镇人也,以负贩为业,一日与里豪争路,豪挥扑推堕石桥下。时河冰方结,觚棱如锋刃,颅骨破裂,仅奄奄存一息。里胥故皁豪,遽闻于官,官利其财,狱颇急。福阴遣母谓豪曰:君偿我命,与我何益。能为我养老母幼子,则乘我未绝,我到官言失足堕桥下。豪诺之,福粗知字义,尚能忍痛自书状。生供凿凿,官吏无如何也。福死之后,豪竟负约。其母屡控于官,终以生供有据,不能直,豪后乘醉夜行,亦马蹶堕桥死。皆曰:是负福之报矣。先姚安公曰:甚哉治狱之难也,而命案尤难。有顶凶者,甘为人代死;有贿和者,甘鬻其所亲。斯已猝不易诘矣,至于被杀之人,手书供状云非是人之所杀,此虽皋陶听之,不能入其罪也。倘非负约不偿,致遭鬼殛,则竟以财免矣。讼情万变,何所不有!司刑者可据理率断哉! 张福是杜林镇人,以担货贩卖为业。一天,同乡里富豪争路,富豪指挥仆人把他推落到了石桥下面。当时河正结冰,棱角就像锋利的刀,他头颅骨被摔得破裂,奄奄地仅存一丝呼吸。里长原本怀恨富豪,立刻报告了官府。官府垂涎富豪的钱财,官司办得很急。张福暗中让他的母亲对富豪说:“您偿了我的命,对我有什么好处?如果能够替我供养老母幼子,那么趁我没有断气,我到官府去说自己是失足掉到了桥下。”富豪答应了。张福略微通识一些文字,这时还能够忍着疼痛自己书写状纸。张生前写的供词确凿,官吏也无可奈何。张福死了之后,富豪竟背弃约言。他的母亲多次到官府控告,终于因为张生前写的供词有凭有据,所以始终不能伸雪。富豪后来乘醉夜行,也因为马颠仆从桥上掉下而死。人们都说:“这是背弃张福的报应了。”先父姚安公说:“审理案件是多么困难啊!而人命案尤其难。有顶替凶犯的甘心替人去死,有行贿讲和的甘心出卖所亲近的人,这已经仓促间不容易询问了。至于被杀的人亲手写的供状,说不是这个人所杀,这即使是虞舜时司法官皋陶来办案,也不能定他的罪。倘若不是背弃约言不兑现,以致遭到鬼的诛杀,那么就会出钱而免罪了。诉讼的情状变化万端,有什么怪事不会发生呢?主管刑法的难道仅仅依据常理就可轻率地判决吗?” 狐戏守财奴 姚安公言,有孙天球者,以财为命,徒手积累至千金,虽妻子冻饿,视如陌路,亦自忍冻饿,不轻用一钱。病革时,陈所积于枕前,一一手自抚摩,曰:尔竟非我有乎?呜咽而殁。孙未殁以前,为狐所嬲。每摄其财货去,使窘急欲死,乃于他所复得之,如是者不一。又有刘某者,亦以财为命,亦为狐所嬲,一岁除夕,凡刘亲友之贫者,悉馈数金。讶不类其平日所为,旋闻刘床前私箧为狐盗去二百余金,而得谢柬数十纸。盖孙财乃辛苦所得,狐怪其悭啬,特戏之而已。刘财多由机巧剥削而来,故狐竟散之。其处置也顾得宜也。 姚安公说:有个叫孙天球的人,把钱财当成他的命,他白手起家积累了千金家产。即便妻子儿女挨冻受饿,他也视作陌生人一样,不管不顾。他自己同样忍冻挨饿,不轻易用一文钱。在病重时,他把挣下的钱都摆在枕头前,一一用手抚摸着说:“你最终还是不归我所有了么?”他呜咽着死去。孙天球没死之前,狐狸戏弄他,常常把他的钱财偷了去,让他急得要死,然后再让他在别处找到。这种事有好几次。又有一位刘某,也把钱财当作命,也被狐狸戏弄过。某年除夕,凡是刘某亲友中贫困的都得到刘某馈赠的礼钱。大家奇怪这不像他平时的作为。继而听说刘某床前的箱子里,被狐狸偷去二百多两银子,而留下感谢的字条数十张。这是因为孙天球的钱财都是辛苦得来的,狐狸嫌他吝啬,只是耍耍他而已。刘某的钱财都是靠玩弄手法剥削而来,所以狐狸把这不义之财分给了别人。这种处置也是极为妥当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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