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中梦 钱塘陈乾纬言,昔与数友泛舟至西湖深处,秋雨初晴,登寺楼远眺。一友偶吟举世尽从忙里老,谁人肯向死前休句,相与慨叹。寺僧微哂曰:据所闻见,盖死尚不休也。数年前,秋月澄明,坐此楼上,闻桥畔有诟争声,良久愈厉。此地无人居,心知为鬼,谤听其语,急遽搀夺,不甚可辩。似是争墓田地界。俄闻一人呼曰:二君勿喧,闻老僧一言可乎?夫人在世途,胶胶扰扰,缘不知此生如梦耳,今二君梦已醒矣,经营百计以求富贵,富贵今安在乎?机械万端以酬恩怨,恩怨今又安在乎?青山未改,白骨未枯,孑然惟剩一魂,彼幻化黄梁尚能省悟,何身亲阅历,反不知万事皆空?且真仙真佛以外,自古无不死之人,大圣大贤以外,自古亦无不消之鬼。并此孑然一魂,久亦不免于澌灭,顾乃于电光石火之内,更兴蛮触之干戈,不梦中梦乎?语讫,闻呜呜饮泣声,又闻浩叹声,曰:哀乐未忘,宜乎其未齐得丧。如是挂碍,老僧亦不能解脱矣。遂不复再语。疑其难未已也。乾纬曰:此是僧粲化之舌耳,然默验人情,实亦为理之所有。 钱塘人陈乾纬说:以往他与几位朋友到西湖深处泛舟,秋雨初晴,登上寺楼向远方眺望。一位朋友诗兴大发,偶尔吟诵出“举世尽从忙里老,谁人肯向死前休?”这一诗句,众人相与慨叹,寺僧微笑着说:“据我的所闻所见,人死后还是仍然不肯罢休的了。几年前,一个秋月明亮的夜晚,我坐在这座楼上,听见桥旁有辱骂争吵声,吵了很长时间,越吵越急。此地没人居住,我心知是鬼在争吵。仔细听他们吵些什么,由于你争我抢吵得很激烈,分辨不太清楚,只是听出似乎是在争夺坟墓地界。忽然听到另有一人呼劝说:‘二君不要吵,能否听老僧说一句话?人在世间,忙忙乱乱,那是由于不知道人生如梦而已。可现在二君的梦已经醒了,苦心经营,千方百计,以求取富贵,富贵如今在哪里呢?机巧之心万种,用来酬恩报怨,恩怨如今又在哪里呢?青山没有改变,白骨已经干枯,只剩了一个孤零零的魂魄。想那黄粱一梦所幻化出来的,还能够醒悟;为什么二君这亲身阅历的,反不懂万事皆空呢?况且,真仙真佛以外,自古以来没有不死的人;大圣大贤以外,自古以来也没有不灭的鬼。连同这孤独的一个魂灵,长久以后也不免于消失。为什么在电光石火般的瞬间以内,却又兴起像蜗牛角上的蛮氏、触氏两国之间兵戎相见的争斗,岂不是在做着梦中之梦吗?’语罢,只听呜呜的哭泣声。接着,又听到自称老僧的人长叹一声说:‘喜怒哀乐还没忘记,必然也就不能把得失看得毫无差别。这样挂念尘世利害,老僧也不能解脱二君了。’以后再没听见说话声,可能他们的纠葛还没束吧。”陈乾纬说:“这是大师的生花之舌——隽妙的言词如明丽的春花——所巧妙编出来的。然而在内心深处用人情来检验,实际上也很合乎情理。” 一言识伪 竹吟与朱青雷游长椿寺,于鬻书画处,见一卷擘窠,书曰:梅子流酸溅齿牙,芭蕉分绿上窗纱,日长睡起无情思,闲看儿童捉柳花。款题山谷道人。方拟议真伪,一乞者在旁睨视微笑曰:黄鲁直乃书杨诚斋诗,大是异闻,掉臂竟去。青雷讶曰:能作此语,安得乞食!竹吟太息曰:能做此语,又安得不乞食。余谓此竹吟愤激之谈。所谓名士习气也。聪明颖隽之士,或恃才兀傲,久而悖谬乖张,使人不敢相迩者,其势亦可以乞食;或有文无行,久而秽迹恶声,使人不屑齿录者,其势可以乞食。是岂可赋感士不遇哉。 陈竹吟和朱青雷同游长椿寺,在卖书画处看见一卷正楷大字写的条幅:“梅子流酸溅齿牙,芭蕉分绿上窗纱。日长睡起无情思,闲看儿童捉柳花。”落款为“山谷道人”。两人正在议论其真伪,一乞丐在旁斜眼微笑说:“黄庭坚竟写杨诚斋的诗,真是奇闻啊!”说完甩手便走。朱青雷惊讶地说:“能说出此话,怎么会要饭呢?”陈竹吟叹息说:“能说出此话,又怎么能不当乞丐呢?”我认为这是陈竹吟愤激之语,是所谓名士习气罢了。聪明灵秀的士人,或者依仗才华,傲慢不能随俗,这么下去就会变得悖谬常理,乖僻得使别人不敢接近,发展下去便会去乞讨;或者有文才而没有品德,时间长了形迹污秽,声名败坏,使人不屑挂齿,这种人发展下去也要成为乞丐。此类人怎么配作《感士不遇赋》呢? 咎由自取 一宦家子,资巨万。诸无赖伪相亲昵,诱之冶游,饮博歌舞,不数载,炊烟竟绝,盜颔以终。病革时语其妻曰:吾为人蛊惑,以至此,必讼诸地下。越半载见梦于妻曰:讼不胜也。冥官谓妖童娼女,本捐弃廉耻,藉声色以养生。其媚人取财,如虎豹之食人,鲸鲵之吞舟也,然人不入山,虎豹焉能食;舟不航海,鲸鲵焉能吞。汝自就彼,彼何尤焉?惟淫朋狎客,如设井以待兽,不入不止;悬饵钓鱼,不得不休,是宜阳有明刑,阴有业报耳。又闻有书生昵一狐女,病瘵死,家人清明上冢,见少妇奠酒焚楮钱,伏哭甚哀。其妻识是狐女,遥骂曰:死魅害人,雷行且诛,汝尚假慈悲耶?狐女盝衽徐对曰:凡我辈女求男者,是为采补,杀人过多,天理不容也;男求女者,是为情感,耽玩过度,以致伤生。正如夫妇相悦,成疾夭折,事由自取,鬼神不追理其衽席也,姊何责耶?此二事足相发明也。 从前有一个官宦子弟,家里十分富有。一些无赖就假装同他亲近,并诱引他到青楼妓院中玩乐,喝酒赌博,迷恋歌舞,无所不为。没到几年,家里被他搞得揭不开锅,穷得饿死了。在他临死之前,他对他妻子说,他被人迷惑到了这样的地步,到地府后,一定要去控告他们。过了半年后,他托梦给他的妻子,说他败诉了。判官对他说:“那些妖童娼女,本来就是不要廉耻的人,他们依靠声色来求取生存,他们像虎豹吃人、鲸鱼吞船那样,获取别人钱财。然而,人不进入山中,虎豹怎么会吃你?不到海中去航行,又怎么会被鲸鱼吞掉呢?你自己走到那个地步,关他们什么事呢?只是那些邪淫亲近的狐朋狗友,事先为你设下了一个陷阱,直到你套入他们的圈套为止,这又像悬饵钓鱼,鱼不上钩是不罢休的。因此阳间有明确的刑律,阴间有报应,这些人逃是逃不脱的。”又听说有一个书生因为非常亲昵一个狐女,最后得了重病而死去。有一次清明,他家人去给他上坟,他们看见一个少妇在坟上浇酒祭奠,焚烧纸钱,趴在坟上痛哭不已。他的妻子认出就是那个狐女,站在远处骂她:“死妖精害人,雷公早晚会劈死你的,还要假装慈悲吗?”!狐女听到后,整整衣服,慢慢地说:“我们这些狐女去追求男子,都是为了采补阳气;如果杀人过多的话,天理会不容。而男子来追求女子,为的是情感,因沉溺色欲过度而伤害了自己的生命,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,你又何必责备我呢?”这两件事足以互相阐发。 走无常 干宝搜神记载马势妻蒋氏事,即今所谓走无常也。武清王庆垞曹氏有佣媪,充此役。先太夫人尝问以冥司追摄,岂乏鬼卒,何故须汝辈。曰:病榻必有人环守,阳光炽盛,鬼卒难近也。又或有真贵人,其气旺,有真君子,其气刚,尤不敢近。又或兵刑之官,有肃杀之气,强悍之徒,有凶戾之气,亦不能近。惟生魂体阴,而阳气盛,无虑此数事。故必携之以为备。语颇近理,似非媪所能臆撰也。 干宝的《搜神记》记载马势的妻子蒋氏的事情,就是现今所谓的走无常。武清王庆曹家,有个老仆妇充任这个差使。先母太夫人曾经问起阴司追捕,哪会缺乏鬼卒,为什么还需要你们这样的人?回答说:“病人的床榻必定有人四面守护,阳气炽烈,鬼卒难以接近。又或者有真正的贵人,他的气旺;有真正的君子,他的气刚,鬼卒尤其不敢接近。又或者是带兵主刑的官,有严峻酷烈之气;强横凶猛的人,有凶残暴戾之气,鬼卒也不能接近。只有生人的魂灵身体是阴的而阳气却旺盛,不用顾虑这些事,所以一定要携带他们以备不时之需。”话说得颇近情理,好像不是乡村老妇所能够杜撰出来的。 鸟鸣可惜 河间一旧家,宅上忽有鸟十余,哀鸣旋绕,其音甚悲。若曰:可惜可惜。知非佳兆,而莫测兆何事。数日后乃知其子鬻宅偿博负,鸟啼之时,即书券之时也。岂其祖父之灵所凭欤?为人子孙者,闻此宜怆然思矣。 河间县有一世家,屋上忽然有十几只鸟,哀鸣旋转,声音很悲凉,好像在叫“可惜!可惜!”家人知道不是好兆头,但又不知道预示什么祸事。几天后,才知儿子卖掉房宅偿还赌债。鸟啼叫之时,正是写字据的时候。这莫不是他祖父的亡灵凭借鸟示警么?作为子孙,听了这个故事应当深思啊! 游士排场 有游士借居万柳堂,夏日湘帘榧几,列古砚七八,古器铜器磁器十许,古书册画卷又十许,笔床水注,洒盏茶瓯,纸扇棕拂之类,皆极精致。壁上所粘,亦皆名士笔迹,焚香宴坐,琴声铿然,人望之若神仙,非高轩驷马不能登其堂也。一日,有道士二人相携游览,偶过所居,且行且言曰:前辈有及见杜工部者,形状殆如村翁,吾曩在汴京,见山谷东坡亦都似措大风味,不及近日名流有许多家事,朱导江时偶同行,闻之怪讶,窃随其后,至马车杂处,红尘涨合,倏已不见,竟不知是鬼是仙。 有位云游四方以谋生的士人,借居在万柳堂。时值夏天,门上挂起了湘妃竹帘,室内摆着癠木制成的几案,案上陈列着七八方古砚,十多件古代玉器、铜器、瓷器,还有十多种古书册和古画卷。其他诸如笔床、水注、酒盏、茶蛊、纸扇、棕拂之类的器物,也都极其精致。室内墙壁上张贴的也都是名人字画。游士焚起香来,安静地坐着弹琴,琴声丁东,飞出室外,人们看上去就和神仙一样。不是坐乘高车骏马的高贵人物,是不能登门拜访、跨进他的厅堂的。一天,两个道士共同游览,偶然路过士人所住的地方。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说:“我们的前辈有曾见过杜甫的,那形貌几乎就像一个村翁。我从前在宋代的京城汴梁,见到过黄庭坚、苏东坡,也都像穷书生模样。他们都赶不上现在的名流,拥有这么多的家什器物。”当时朱导江偶尔和道士走在一起,对他们的议论感到奇怪,便暗中尾随他们身后,想看个究竟。可是,走到车马混乱的地方,尘土飞扬,两个道士突然就不见了。到底还是没搞清他们是鬼是仙。 游魂为厉 乌鲁木齐遣犯刘刚,骁健绝伦,不耐耕作,伺隙潜逃,至根克忒,将出境矣。夜遇一叟曰:汝逋亡者耶?前有卡伦--卡伦者戌守望之地也,恐不得过,不如暂匿我室中,候黎明耕者毕出,可杂其中以脱也。刚从之,比稍辨色,觉恍如梦醒,身坐老树腹中,再视叟,亦非昨貌,谛审之,乃夙所手刃弃尸深涧者也。错愕欲起,逻骑已至,乃弭首就擒。军屯法遣犯私逃,二十日内自归者,尚可贷死,刚就擒在二十日将曙,介在两歧,屯官欲迁就活之,刚自述所见,知必不免,愿早伏法。乃送辕行刑。杀人于七八年前,久无觉者,而游魂为厉,终索命于二万里外,其可畏也哉。 被遣送到乌鲁木齐的犯人刘刚骁健无比,他耐不得耕作的劳苦,伺机潜逃。逃到根克忒,就要越过国境了。夜里遇到一老叟说:“你是刚逃出来的吗?前面有卡伦(卡伦,是戍守了望的地方)了望哨所,恐怕逃不过去。不如暂时藏在我屋里,等黎明时耕种的人都出来,可以混杂其中而逃脱。”刘刚听从了他的建议。等到天刚亮,他觉得恍惚如梦醒,自己坐在老树空心的树干里。再看老叟,也不是昨天的样子;他细看,却是他从前杀死并弃尸深涧的那个人。刘刚惊愕欲起身,巡逻士兵已赶到,他只好俯首就擒。按军屯法规定,犯人私逃,二十天之内自首者还可免于一死。刘刚就擒在第二十天的拂晓,正介于两者中间,屯田官想迁就让他活命。刘刚叙述了所见所闻,自知难免一死,愿早日伏法。于是被送辕门行刑。他在七八年前杀了人,好久没被发觉。而死者游魂作怪,终于在二万里外索其性命,真可怕啊! 选人举债 日南防守栅兵王十,姚安公旧仆夫也,言乾隆辛酉夏,夜坐高庙纳凉,暗中见二人坐阁下,疑为盗,静伺所往。时绍兴会馆西商放债者,演剧赛神,金鼓声未息,一人曰:此辈殊快乐,但巧算剥削,恐造业亦深。一人曰:其间亦有差等,昔闻判司论此事,凡选人或需次多年,旅食匮乏;或赴官远地,资斧艰难,此不得已而举借。其中苦况,不可殚陈,如或乘其急迫,抑勒多端,使进退触藩,茹酸书券,此其罪与劫盗等,阳律不过笞杖,阴律则当堕泥犁;至于冶荡性成,骄奢习惯,预期到官之日,可取诸百姓以偿补,遂指以称贷,肆意繁华,已经负债如山,尚复挥金如土,致渐形竭蹶,日见追呼,铨授有官,逋逃无路,不得不吞声饮恨,为几上之肉,任若辈之宰烹。积数既多,取偿难必,故先求重息以冀得失之相当,在彼为势所必然,在此为事由自取。阳官科断,虽有明条,鬼神固不甚责之也。王闻是语,疑不类生人。俄歌吹已停,二人并起,不待启钥,已过栅门,旋闻道路传喧酒阑客散,有一人中暑暴卒。乃知二人为追摄之鬼也。 王十,是先父姚安公的一个仆人。他曾经在京师日南坊当过守栅兵。在乾隆六年夏的一个夜里,他正在高庙前坐着乘凉,黑暗中他看见两个人在佛阁下坐着。开始他以为是盗贼,就悄悄地盯住他们,看他们到底到哪里去。当时,一个绍兴会馆的高利贷者正出资演赛神戏,锣鼓咚咚响过不停。他听到有一个人说:“你看这些人真会享乐,但这都是来自剥削和作坏事搞来的。恐怕造的孽也深了。”另一个却说:“这中间也有差别,过去听判案官也议论过此事,凡是候选官员或者等候补缺多年,客居生活困乏,等到最后吃住都缺钱。有的要到远方去赴任,连路费都短缺,这些人没有办法只得去借款。其中的苦衷,一言难尽。如果有人趁其危难,大肆勒索,使得他们进退艰难,只得忍痛写立借据,这种罪恶与劫盗是相同的。按阳间法律只不过鞭打杖责,按阴间法律却要判入地狱。至于那些冶荡成性,习惯于骄奢的人,预期到任的时候,可以从百姓那里巧取钱财来偿债,于是就大胆告贷,肆意挥霍,甚至到了负债如山,仍然挥金如土。等到有一天,他们的资财渐渐变少,每天被人逼着还债,因为已经被授与了官职,逃也逃不了。不得不吞声饮恨,成为别人案板上的肉,任人宰割。他所欠的越多,偿还起来就更难,所以只得先重重地搜刮百姓的来补充他失去的。这样在高利贷者那里势所必然,对于借贷者来说是咎由自取。阴间官员断案虽然有明确的法律条文,鬼神却不怎么责备他们。”王十听到这番话,觉得这两个人不像活人,歌舞一会儿就停了,只见二人起了身,不等开锁,他们已经越过栅栏离去了。不久后听到路上传来喧闹声,说有个人中暑暴死了。这时候,王十才知道这两个人是追摄魂灵的鬼。 罢官县令 莆田林生霈言,闽中一县令,罢官居馆舍,夜有盗破扉而入,一媪惊呼,刃中脑仆地,僮仆莫能出,有逻者素弗善所为,亦坐视,盗遂肆意搜掠。其幼子年十四五,以锦衾蒙首卧,盗掣取衾,见姣丽如好女,嘻笑抚摩,似欲为无礼,中刃媪突然跃起,夺取盗刀,径负是子夺门去,追者皆被伤,乃仅捆载所劫去。县令怪媪已六旬,素不闻其能技击,何勇鸷乃尔。急往寻视,则媪挺立大言曰:我某都某甲也,曾蒙公再生恩,殁后执役土神祠,闻公被劫,特来视。宦赀是公刑求所得,冥官判饱盗橐,我不敢救。至侵及公子,则盗罪当诛,故附此媪与之战,公努力为善,我去矣。遂昏昏如醉卧,救苏问之,懵然不忆。盖此令遇贫人与贫人讼,剖断亦甚公明,故卒食其报云。 莆田的林生霈说:福建有一个县令,罢官以后住在客舍里。夜里有一群强盗破门而入。一个老妇吃惊呼叫,被刀砍中脑袋仆倒地上,僮仆没有敢出来的。巷子里有巡逻的人,一向不满意县令的所作所为,也袖手旁观。强盗于是肆意地搜索劫掠。他的幼子年纪十四五岁,用锦被蒙了头躺着,强盗扯取被子,见他美丽如同好女子,嘻笑抚摩,好像要想行非礼之事。中刀的老妇突然跃起,夺取强盗的刀,径自背着这个孩子夺门而出,追赶的人都被她所伤,于是只捆扎装载所抢劫的离去。县令奇怪老妇已经六十岁,向来没有听说她有搏斗的技能,为什么如此勇猛?急忙前往寻找看望,则老妇挺身站立,大声说道:“我是某都某甲,曾经蒙受您的再生之恩。死后在土神祠当差,听说您被抢劫,特地来看看。做官所得的钱财,是您用刑罚逼索得来的,阴司判处装入强盗的口袋,我不敢救助。至于侵犯到了公子,则强盗的罪应当诛杀,所以附在这个老妇身上同他们战斗,您努力行善吧,我去了。”于是昏昏然就像酒醉睡着了。救醒过来问她,糊糊涂涂并不记得。原来这个县令碰到穷人和穷人诉讼,剖析判处也颇公正明白,所以结果受到了善报。 长随 州县官长随,姓名籍贯皆无一定,盖预防奸赃败露,使无可踪迹追捕也。姚安公尝见房师石窗陈公一长随,自称山东朱文,后再见于高淳令梁公润堂家,则自称河南李定。梁公颇倚任之,临启程时,此人忽得异疾,乃托姚安公暂留于家,约痊时续往。其疾自两足趾,寸寸溃腐,以渐而上至胸膈,穿漏而死。死后检其囊,箧有小册,作蝇头字,记所阅凡十七官,每官皆疏其阴事。详载某时某地某人与闻某人旁睹,以及往来书札,谳断案牍,无一不备录。其同类有知之者曰:是尝挟制数官矣,其妻亦某官之侍婢,盗之窃逃,留一函于几上,官竟不敢追也。今得是疾,岂非天道哉。霍文易曰:此辈依人门户,本为舞弊而来,譬彼养鹰,断不能责以食谷,在主人善驾驭耳。如善其便捷,任以耳目心腹,未有不倒持干戈,授人以柄者,此人不足责,吾责彼十七官也。姚安公曰:此言犹未揣其本。使十七官者,绝无阴事之可书,虽此人日日盞笔,亦何能为哉。 州县官雇佣的长随仆役,都没有固定的姓名籍贯。大概是预防弄奸贪赃败露后,使人找不到追捕的踪迹。姚安公曾见到房师石窗陈先生的一名长随,自称是山东人,名叫朱文;后来,又在高淳县令梁润堂家见到他,可他却又自称是河南人,名叫李定,梁先生非常信任他。启程赴任时,这个长随忽然得了奇怪病,于是他便托姚安公说情,暂留家中,约定病好以后继续前往。这个长随的病,发自两脚脚耻,一寸一寸地沿着身体向上溃烂,直到胸膈间穿孔流脓而死。死后,翻检他的箱囊,发现一个小册子,上面写满绳头小字,记录了他跟随过的十七位官员。每个官员的名下,都分条记录着各自的隐秘事,详细注明了时间和地点,哪些人参与,哪些人旁观,以及往来书信,审判文书,无不一一抄录。他的同行中有知底细的人说:“这个人已经挟制过好几个官员了。他的妻子就是某位官员的侍女,他们私奔窃逃出来。临逃之前在书案上留下一封信,那位官员竟没敢追。现在他死于这种怪病,难道还不是上天的报应吗?”霍易书先生说:“这类人投奔官员门下,原本就是为了营私舞弊才来的。使用他们好比养鹰,绝不能要求他们不吃肉,而去吃谷米,这只在主人善于驾驭罢了。如果喜欢他们机灵,当作耳目心腹使用,没有不如同倒拿干戈,把柄授给别人的。这个长随值不得我们去责备,我所责备的是那十七位官员。”姚安公说:“这话还没抓住根本,假设十七位官员全都大公无私,谁也没有见不得人的阴私事可以记录,即使这个长随天天都准备着纸笔,又能怎么样呢?” 献县近事 理所必无者,事或竟有。然究亦理之所有也。执理者自泥古耳。献县近岁有二事:一为韩守立妻俞氏,事祖姑至孝,乾隆庚辰,祖姑失明,百计医祷,皆无验。有黠者绐以癈肉燃灯,祈神佑,则可速愈,妇不知其绐也,竟癈肉燃之,越十余日,祖姑目竟复明。夫受绐亦愚矣,然惟愚故诚,惟诚故鬼神为之格,此无理而有至理也;一为丐者王希圣,足双挛,以股代足,以肘撑之行。一日于路得遗金二百,移盞匿草间,坐守以待觅者。俄商家主人张际飞,仓皇寻至,叩之语相符,举以还之,际飞请分取,不受。延至家,议养赡终其身,希圣曰:吾形残废,天所罚也,违天坐食,将必有大咎。毅然竟去。后困卧斐圣公祠下--斐圣公不知何时人,志乘亦不能详,士人云祈雨时有验。忽有醉人曳其足,痛不可忍,醉人去后,足已伸矣,由是遂能行,至乾隆己卯乃卒。际飞故先祖门客,余犹及见,自述此事甚详。盖希圣为善宜受报,而以命自安,不受人报,故神代报也。非似无理而亦有至理乎?戈芥舟前辈尝载此二事于县志。讲学家颇病其语怪,余谓芥舟此志,惟乩仙联句及王生殇子二条,偶不割爱耳。全书皆体例谨严,具有史法,其载此二事,正以见匹夫匹妇,足感神明,用以激发善心,砥砺薄俗,非以小说家言滥登舆记也。汉建安中,河间太守刘照妻,葳蕤锁事,载录异传;晋武帝时,河间女子剖棺再活事,载搜神记。皆献邑故实,何尝不删盠其文哉。 按情理必定没有的,事实有时竟产生了;但探究下去也是有一定道理的,只是执着情理的人过于泥古罢了。献县最近有两件事。一件是韩守立的妻子俞氏,侍奉祖姑尽孝。乾隆二十五年,祖婆婆眼睛失明,俞氏千方百计为她医治、祈祷,都无效果。有个奸黠的人欺哄她,说割自己的肉点灯,祈神保佑,就可以速愈。俞氏不知他在欺哄她,竟真的割肉燃灯。过了十多天,祖婆婆的眼睛竟然复明。受欺哄是愚蠢的,然而正由于愚笨所以真诚,因真诚鬼神才被感动。这是没有道理的事,却又最有道理。一件事是乞丐王希圣,双足蜷曲不能伸直,以股代替脚,以肘撑地而行。一天,他在路上拾得别人丢失的二百两银子,便把钱袋藏在干草中,坐等丢钱的人。一会儿,商家主人张际飞仓皇地找来,叩问王希圣。王希圣听他说的钱数符合,便举钱还给了他。张际飞要把银子分给他一半,王希圣不收。张际飞请他到家中,要养他老。王希圣说:“我身体残废,是上天的惩罚。违背天意吃闲饭,将要有大祸。”说完毅然离去。后来他困倦躺卧在斐圣公祠下,忽然有一醉酒之人拽他的脚,痛不可忍。醉人离开后,他的腿已能伸直,从此就能行走了。王希圣到乾隆二十四年死去。张际飞过去是我先祖的门客,我还见过他,他自述此事很详细。王希圣做善事应受好报,却安身知命,不受人报,所以神灵代为报答他,这不是看似无理却又很有道理吗?前辈戈芥舟曾在县志中记载了这两件事,讲学家们责备他记载怪事。我认为芥舟修的县志,惟有乩仙联句及王生亡子二条记载,是他不肯割爱的。全书的体例是谨严的,具有史学家的笔法。书中记载这两件事,正可见出匹夫匹妇的行为足以感动神明。这可用来激发善心,砥砺薄情的俗风,不像小说家的胡编乱造。汉代建安年间,河间太守刘照的妻子赠太守“葳蕤锁”的故事,记录在《录异传》;晋武帝时,河间女子开棺复活的事,载于《搜神记》,都是献县的故事,不是也没删除这些文字么? 老猴学书 外叔祖张公紫衡家有小圃,中筑假山,有洞曰泄云洞,前为盡菊地,山后养数鹤。有王昊庐先生,集欧阳永叔唐彦谦句题联曰:秋花不比春花落,尘梦乃知鹤梦长。颇为工切。一日洞中笔砚移动,满壁皆摹仿此十四字,拗捩欹斜,不成点画,用笔或自下而上,自右而左,或应连者断,应断者连,似不识字人所书,疑为童稚游戏,重垩鐍而其户。越数日,启视复然,乃知为魅。一夕,闻格格磨墨声,持刃突入掩之,一老猴跃起冲人去,自是不复见矣。不知其学书何意也。余尝谓小说载异物能文翰者,惟鬼与狐差可信,鬼本人,狐近于人也,其他草木禽兽何自知声病,至于浑家门客,并苍蝇、草帚亦具能诗,即属寓言,亦不应荒诞至此。此猴岁久通灵,学人涂抹,正其顽劣之本色,固不必有所取义耳。 外叔祖张紫衡家中有一座小花园,里面筑有一座假山,其中有个泄云洞。他在洞前种了些菊花,在山后养了几只仙鹤。有位王昊庐先生,把欧阳修、唐彦谦的两句诗集成一联:“秋花不比春花落,尘梦及知鹤梦长。”看起来颇为工整贴切。有一天,我外叔祖发现,洞中的笔砚被移动了,满墙上都是摹写这十四个字,字写得扭曲歪斜,不成点划;用笔有的自下而上,自右而左,有的应连笔的都中断了,应中断的却又连笔,像是个不识字的人写成的。于是他怀疑这是儿童涂画的,就重新刷了一下墙,并锁上了门。过了几天,当他打开门一看,满墙又是字,他这才明白这是鬼怪干的。又过了几天,我外叔祖又听到格格的磨墨声,他持刀迅速冲了进去。只见一只老猴子跳起来,朝他冲来就逃走了。从此就没有再出现。不知是它想学写字还是有其他什么想法。我曾经认为小说家记载怪物能通晓笔墨,只有鬼和狐狸还可能。因为鬼本就是人,狐狸又与人相似。其他草木禽兽,怎么能自己知道诗文声律上的毛病?至于浑家的门客乃至苍蝇、扫帚也都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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