含糊书生 朱定远言,一士人夜坐纳凉,忽闻屋上有噪声,骇而起视,则两女自檐际格斗,堕,厉声问曰:先生是读书人,姊妹共一婿,有是礼耶?士人噤不敢语,女又促问,战栗嗫嚅曰:仆是人,仅知人礼,鬼有鬼礼,狐有狐礼,非仆之所知也。二女唾曰:此人模棱不了事,当别问能了事人耳。仍纠结而去。苏味道模棱,诚自全之善计也,然以推诿偾事获谴者,亦在在有之。盖世故太深,自谋太巧,恒并其不必避者而亦避,遂于其必当为者而亦不为,往往坐失事机,留为祸本,决裂有不可收拾者。此士人见诮于狐,其小焉者耳。 朱定远说:有个读书人夜晚坐在院子里乘凉,忽听见房顶上有吵闹声,他惊骇地站起身向屋顶上看,原来是两个女子在屋檐上打架,掉了下来。这两个女子大声问道:“先生是读书人,请问姊妹共有一位丈夫,有这个礼法吗?”士人吓得不敢说话,女人又催问,士人战栗着小声说:“我是人,只知道人类的礼制。鬼有鬼的礼制,狐精有狐精的礼制,不是我所能知道的。”两个女人唾了他一口,说:“这人模棱两可,应当问一个明白人。”于是相互拉扯着走了。苏味道办事模棱两可,这倒是一种自我保全的妙计。然而因为推诿责任而遭到惩罚的人,也到处都有。因为太老于世故,算计得太巧妙的人,不应回避的事也回避了,应当作的也不作。所以往往坐失机会,留下祸根。到了祸殃暴发,已不可收拾了。这士人受到狐仙的讥笑,还是小事。 双幻 济南朱青雷言,其乡民家一少年,与邻女相悦。时相窥也,久而微露盗香迹,女父疑焉。夜伏墙上,左右顾视两家,阴伺其往来,乃见女室中有一少年,少年室中有一女,衣饰形貌皆无异,始知男女皆为狐媚也,此真黎邱之伎矣。青雷曰:以我所见,好事者当为媒合,亦一佳话。然闻两家父母皆恚甚,各延巫驱狐,时方束装北上,不知究竟如何也。 据济南人朱青雷说:他的家乡有位少年与邻女相爱,时常眉来眼去,时间长了,就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。女方的父亲很疑惑,夜里爬到墙上,左右察看,看他们是否有往来。他见女儿房中有一个少年,少年的房中有一个女子,两男和两女的衣服装饰、形体相貌都一模一样,这才知道少年和女儿都被狐仙迷惑了。这真像黎丘的鬼变幻成人家子弟形状的故事。朱青雷说:“依我看,不如找个热心人作媒撮合,也是一段佳话。但听说两家的父母都很气愤,各自请了巫师来驱逐狐精。当时我正收拾行装北上,不知后来究竟如何了。” 受祭祀分亲疏 有视鬼者曰:人家继子,凡异姓者,虽女之子,妻之侄,祭时皆所生来享,所后者弗来也。凡同族者,虽五服以外,祭时皆所后来享,所生者虽亦来,而配食于侧,勿敢先也。惟于某抱养张某子,祭时乃所后来享。久而知其数世前,本于氏妇,怀孕嫁张生,是于之祖也。此何义欤?余曰:此义易明,铜山西崩,洛钟东应,不以远而阻也,琥珀拾芥不引针,磁石引针不拾芥,不以近而合也。一本者气相属,二本者气不属耳。观此使人睦族之心,油然而生,追远之心,亦油然而生。一身歧为四肢,四肢各歧为五指,是别为二十歧矣。然二十歧之痛痒,吾皆能觉,一身故也。昵莫近于妻妾,妻妾之痛痒,苟不自言,吾终不觉,则两身而已矣。 有位能看见鬼的人说:“过继的儿子,凡异姓的,即便是姐妹的儿子、妻子的侄子,祭祀时,来享用的鬼,都是亲生父母;而继父母的鬼魂却不来。凡同族祭祀时,有的虽已出了五服,祭祀时,都是他们的继父母的鬼魂来享用,亲生父母的鬼魂虽然也来了,只能坐在一旁陪伴,不敢抢先。只有于某抱养张某的儿子,祭祀时,来享用的依然是于某。后来得知几代以前,于家的一名妇女怀孕后嫁给了张家。这孩子就是现在于家的祖辈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”我说:“这很容易明白。铜山在西方崩塌,东方洛阳的铜钟就会有响应,不因相距远而受阻。琥珀摩擦后能吸草,但不能吸铁针;磁石能吸铁针,但不吸草,它们不因相近而相合。属于一类的,应相互感应;属于两类的,相互就没有感应。由此而使人油然产生了和睦家族之心,油然产生了追念远古祖先之心。人的一身有四肢,而每肢又有五指,则就有了二十支了。二十支的痛痒,我们都能感觉到。这是因为全身浑然一体。亲近莫过于妻妾了;妻妾的痛痒,她们自己不说,我终究不会知道,因为毕竟是两个身体啊。” 狐惩学生 宋子刚言,一老儒训蒙乡塾,塾侧有积柴,狐所居也,乡人莫敢犯,而学徒顽劣,乃时秽污之。一日,老儒往会葬,约明日返。诸儿因瞉几为台,涂朱墨演剧,老儒突返,各挞之流血,恨恨复去。众以为诸儿大者十一二,小者七八岁耳,皆怪师太严。次日老儒返,云昨实未归,乃知狐报怨也。有欲讼诸土神者,有议除积柴者,有欲往诟詈者。中一人曰:诸儿实无礼,挞不为过,但太毒耳。吾闻胜妖当以德,以力相角,终无胜理。冤冤相报,吾虑祸不止此也。众乃已。此人可谓平心,亦可谓远虑矣。 宋子刚说:一位老儒在乡下学塾教书。村塾旁有堆柴草,狐精住在里面。村中人都不敢碰那堆柴草,但学生们顽皮淘气,常常在上面大小便。有一天,老儒去某处行会合送葬之礼,约定第二天返回。孩子趁机将桌子拼摆成戏台,脸上涂上朱和墨演起戏来。老儒突然返回,把孩子们都打了一顿,直打得头破血流,才恨恨连声地又走了。孩子大的有十一、二岁,小的才七、八岁,众人都怪老师过分严厉了。第二天,老儒返回,说昨天并没有回来过。众人这才知道是狐精为了出怨气而变成老儒的模样干的。有的人提议要向土地神控诉,有的提议把那堆柴除掉,有的要去那里痛骂。其中有一个人说:“这些孩子确实无礼,打一顿也不为过,只是下手太狠毒了。我听说要想制服妖精必须用德行,以力相博,永远不可能制服。如果冤冤相报的话,我恐怕灾祸不止是这些。”众人听了,才没有行动。这人可说是有公平之心,也可说是有远虑啊。 双头鹅 雍正乙卯,佃户张天锡家生一鹅,一身而两首,或以为妖。沈丈丰功曰:非妖也,人有孪生,卵亦有双黄,双黄者雏必枳首,吾数见之矣。与从侄虞惇偶话及此,虞惇曰:凡鹅一雄一雌者,生十卵即得十雏,两雄一雌者,十卵必瞊一二,父气杂也;一雄两雌者,十卵亦必瞊一二,父气弱也。鸡鹜则不妨,物各一性尔。余因思鹅鸭皆不能自伏卵,人以鸡代伏之,天地生物之初,羽族皆先以气化,后以卵生,不待言矣--凡物皆先气化而后形交。前人先有鸡先有卵之争,未之思也。第不知最初卵生之时,上古之氏,瞋瞋闷闷,谁知以鸡代伏也,鸡不代伏,又何以传种至今也。此真百思不得其故矣。 雍正十三年,佃户张天锡家里生了一只鹅,一个身体有两个头。有人认为是妖怪。沈丰功老先生说:“不是妖怪。人有双胞胎,蛋也有双黄蛋。双黄蛋孵出的小鸡,一定两个头。我见过几次了。”我和堂侄虞惇谈到这件事时,虞惇说:“凡是一雄一雌配对的鹅,生下十只蛋会孵出十只小鹅,两只雄鹅一只雌鹅配对的,生下十只蛋一定会败坏一两只,是因为雄性精气混乱。一只雄鹅两只雌鹅配对的,生下十只蛋也一定会败坏一两只,因为雄性精气薄弱。鸡鸭就不要紧,各种动物的性质不一样罢了。”我由此想到,鹅鸭都不能亲自孵卵,人们让鸡代替去孵卵。天地产生万物的时候,羽毛类都先以气化,然后卵生,就不必再细说了。(凡是物种都是先有精气变化然后有形体交配,过去的人关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争论,是没有深入思考呀!)只是,不知道最初卵生的时代,原始人类还浑浑沌沌,谁会知道用鸡来代替孵卵呢?鸡不去代替鹅孵卵,鹅又怎能传种到现在呢?这些事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。 狐惧正直 刘友韩侍御言,向寓山东一友家,闻其邻女为狐媚,女父迹知其穴,百计捕得一小狐,与约曰:能舍我女,则舍尔子。狐诺之,舍其子而狐仍至,詈其负约,则谢曰:人之相诳者多矣,而责我辈乎?女父恨甚,使女阳劝之饮,而阴置砒焉,狐中毒变形,踉跄去。越一夕,家中瓦砾交飞,窗扉震憾,群狐合噪来索命。女父厉声道始末,闻似一老狐语曰:悲哉,彼徒见人皆相诳,从而效尤,不知天道好还,善诳者终遇诳也。主人词直,犯之不祥,汝曹随我归矣。语讫寂然,此狐所见,过其子远矣。 侍御刘友韩说:他曾住在山东一位朋友家,听说他邻居的女儿被狐仙迷了。她父亲找到狐穴,逮住一只小狐崽。他对与狐仙说:“你能放我女儿,我就放了你的小崽儿。”狐仙答应了,于是放了狐崽,而狐仙仍不放过他女儿。他大骂狐仙负约,狐仙说:“人互相诳骗的事多了,你还来责怪我?”他恨透了狐仙,让女儿劝狐仙喝酒,在酒中放了砒霜。狐仙中毒,现出原形逃走了。第二天夜里,砖瓦纷飞,门窗砸得山响,群狐聚集来向这家人索命。姑娘的父亲把事情经过统统大声地讲出来,就听一只老狐狸说:“太可悲了!它只知人互相诳骗而效仿,不知天道报应,骗人者自己也会受骗。主人有理,侵犯这样的人不吉利。你们都跟我回去吧。”说完四周便寂静无声了。这只老狐狸的见识,比它的子孙们要深远得多。 季廉夫 季廉夫言,泰兴旧宅后有楼五楹,人迹罕至,廉夫取其僻静,恒独宿其中。一夕甫启户,见板阁上有黑物,似人非人,瞏瞐长毳如蓑衣,扑灭其灯,长吼冲人去。又在扬州宿舅氏家,朦胧中,见红衣女子推门入,心知鬼物,强起叱之。女子跪地,若有所陈,俄仍冉冉出门去。次日问主人,果有女缢此室,时为祟也。盖幽房曲室,多鬼魅所藏,黑物殆精怪之未成者,潜伏已久,是夕猝不及避耳。缢鬼长跪,或求解脱沉沦乎。廉夫壮年气盛,故均不能近而去也。俚巫言凡缢死者著红衣,则其鬼出入房闼,中癲神不禁。盖女子不以红衣敛,红为阳色,犹似生魂故也。此语不知何本,然妇女信之甚深。故衔愤死者,多红衣就缢,以求为祟。此鬼红衣,当亦由此云。 季廉夫说:泰兴有一旧宅,后院有五间楼房,很少有人到这里来。季廉夫图它清静,独自一人住在里面。一天晚上,他刚一推开房门,见板阁上有一黑乎乎的怪物,像人又不是人,浑身长毛,像穿了一件蓑衣。怪物扑灭了灯,大声吼叫着冲开人跑了。还有一次季廉夫住在舅舅家,朦胧中,看见一个穿红衣的女子推门而入。季廉夫心知这是个鬼物,便壮着胆子起来呵斥她。女子跪在地上,像在说着什么,过了一会儿就飘飘忽忽地离去了。第二天,他问主人,才知果然有一女人吊死在这房里,时常出来作怪。凡是幽静的房子里,大多有鬼魅隐藏。那个黑物大概就是还没修炼好的怪类,在这儿潜藏已久,那天晚上仓促间来不及躲开。那个吊死的鬼长跪不起,或许是请求解脱沉沦吧?季廉夫正在壮年,气血旺盛,所以鬼怪不敢接近他而躲开了。巫婆们说:“凡是穿红衣服吊死的鬼,当出入人家时,宅神都不阻拦。所以女人死后不用红色的衣服装殓。因为红衣是阳色,穿上红衣像活着一样。”这些话不知根据是什么?然而妇女们对这些非常相信。因此,那些委屈含冤的女人们大多穿上红衣服去上吊,以便死后兴妖作怪。季廉夫碰上的红衣女鬼,当然也是听信了这话。 树精 先兄晴湖言,沧州吕氏姑家--余两胞姑皆适吕氏,此不知为二姑家、五姑家也--门外有巨树,形家言其不利,众议伐之,尚未决,夜梦老人语曰:邻居二三百年,忍相戕乎。醒而悟为树之精,曰:不速伐,且为妖矣。议乃定,此树如不自言,事尚未可也。天下有先期防祸,弥缝周章,反以触发祸机者,盖往往如是矣。闻李太仆敬堂,某科磨勘试卷,忽有举人来投剌,敬堂拒未见,然私讶曰:卷其有疵乎?次日检之,已勘过无签,覆加详核,竟得其谬,累停科,此举人如不干谒,已漏网矣。 亡兄晴湖说:我家有位姑姑,嫁给沧州吕家(我两个姑母都嫁给了吕氏,这不知是二姑家还是五姑家)。她家院子门前有一棵大树,据风水先生们说,这棵树很不吉利。人们便议论纷争,准备把这棵大树放倒,但还没有最后定下来,夜里,吕家的主事人便做了一个梦。梦见一位老人对他说:“咱们是二三百年的老街坊了,您就忍心害死我吗?”主事人醒来,意识到这棵老树已经成精,说道:“不快快儿地砍倒它,它将要兴妖作怪了。”于是,悬而未决的纷争定了下来,大树被伐倒。如果这个树精不去托梦说情,说不定或许还有不被砍伐的可能。天下有很多这样的事,人们为了防止灾祸发生,事先去说三道四,仓皇中企图弥补阙漏,结果适得其反,反而触发灾祸早日到来,事实往往如此。(听说某次科举考试,李敬堂太仆正在研究试卷时,忽然有个举人送来名片,李敬堂拒绝了,不予接见,但心中感到奇怪,说:“大概他的试卷有漏洞吧?”第二天检查,发现已经看过一遍,没有用签条标出问题,就仔细地反复检查,竟然找出了漏洞。这个举人就落榜了。如果这个举人不去拜访李敬堂,早就考中了。) 王敬 奴子王敬,王连升之子也,余旧有质库在崔庄,从官久,折阅都尽,群从鸠赀复设之,召敬司夜焉。一夕自经于楼上,虽其母其弟,莫测何故也。客作胡兴文居于楼侧,其妻病剧,敬魂忽附之语,数其母弟之失,曰:我自以博负死,奈何多索主人棺敛费,使我负心,此来明非我志也。或问尔怨索负者乎?曰:不怨也,使彼负我,我能无索乎?又问然则怨诱博者乎?曰:亦不怨也,手本我手,我不博,彼能握我手博乎?我安意候代而已。初附语时,人以为病者瞀乱耳,既而序述生平,寒温故旧,语音宛然敬也。皆叹曰:此鬼不昧本心,必不终沦于鬼趣。 奴仆王敬是王连升的儿子。过去我在崔庄开有当铺,我当文学近臣时间很长,这家当铺亏损光了。本家子侄又集资把当铺办了起来,叫王敬夜里值更。一天夜里,王敬在楼上上吊死了,他的母亲和弟弟也不知死因。打工的胡兴文住在当铺隔壁,妻子病重。王敬的灵魂忽然附在她身上,数落他母亲、弟弟的过失,说:“我因为赌博输了钱而死,你们为何向主人索要那么多丧葬费,使我有愧于心!今天来声明这不是我的本意。”有人问:“你不恨向你要债的人?”他说:“不恨。如果你欠了我的钱,我能不要吗?”又问:“你不恨引诱你赌博的人?”他说:“也不恨。手是我的手,我不赌,别人能拉着我的手去赌吗?我现在只有安心等候替代的鬼魂就是了。”开始附在王妻身上说话时,人们还以为是病人说胡话,接着历述生平往事以及亲朋故旧,言语声调都是王敬的。人们说:“这个鬼魂没有丧失良心,一定不会永远留在阴间沉沦的鬼有良心,” 虚词荣亲 李玉典言,有旧家子夜行深山中,迷不得路。望一岩洞聊投憩息,则前辈某公在焉。惧不敢进,然某公招邀甚切,度无他害,姑前拜谒,寒温劳苦如平生。略问家事,共相悲慨,因问公佳城在某所,何独游至此?某公喟然曰:我在世无过失,然读书第随人作计,为官第循分供职,亦无所树立,不意葬数年后,墓前忽见一巨碑,螭额篆文是我官阶姓字,碑文所述,则我皆不知,其中略有影响者,又都过实,我一生朴拙,意已不安,加以游人过读,时有讥评,鬼物聚观,更多姗笑,我不耐其聒,因避居于此,惟岁时祭扫,到彼一视子孙耳。士人曲相宽慰曰:仁人孝子,非此不足以荣亲,蔡中郎不免愧词,韩吏部亦尝谀墓,古多此例,公亦何必介怀?某公正色曰:是非之公,人心具在。人即可诳,自问已惭。况公论具存,诳亦何益?荣亲当在显扬,何必以虚词招谤乎?不谓后起者流,所见皆如是也。拂衣竟起,士人惘惘而归。余谓此玉典寓言也。其妇翁田白岩曰:此事不必果有,此论则不可不存。 李玉典说:有个世代做官的人家的子弟,赶夜路过深山,迷了路,看见一个岩洞,只好进去休息,却看到自己去世的长辈某先生在岩洞里。这子弟心里害怕,不敢进岩洞,但是某先生很亲切地招呼他。他估计不会有什么灾祸,就进岩洞见面行礼。某先生好像生前一样,问寒问暖地慰劳,又问家中事情,都很悲伤感慨。这子弟就问道:“您的坟墓在另外地方,您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游玩呢?”某先生感叹地说:“我在世时没有过失,但是,读书只是随着家人的安排,做官只是按本分供职,也没有什么建树。没想到死后埋葬了几年,坟墓前面突然看到一块巨大的碑石,碑首刻着螭头和弯弯曲曲的篆字,是我的官职姓名;碑文中所讲的,许多都是我不知道的事迹;其中比较有点根据的,又都言过其实。我一生朴实愚拙,看到这碑文心中已经不安,加上游人到此,读碑时讥笑评论;鬼怪到此观看,取笑嘲讽就更多了。我忍受不了这些风言冷语,只好躲到这里居住。只在逢年过节晚辈祭祀时,到坟墓的地方看望一下子孙罢了。”这子弟委宛地劝慰他说:“仁人孝子,也常用这来荣耀祖先。蔡中郎还不免讲违心的话,韩吏部也给人写过吹捧的墓志。古代这样的例子很多,您又何必放在心里呢?”某先生严肃地说:“公道是非,每个人心中都能分辨的。即使可以欺骗别人,扪心自问也会惭愧的。何况公众的评论客观存在,欺骗别人有什么好处?让祖先荣耀应当实事求是,何必讲假话引起别人的诽谤攻击呢?想不到你一个名门望族的后代,见识也不过这个样子!”抖抖衣服,站起来走了。这个子弟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去。我说!这个故事是李玉典讲的寓言。他的岳父田白岩说:“这件事不一定真有,但这道理却可以成立。” 刘君琢 交河老儒刘君琢,居于闻家庙,而设帐于崔庄,一日,夜深饮醉,忽自归家。时积雨之后,道途间两河皆暴涨,亦竟忘之,行至河干,忽又欲浴,而稍惮波浪之深,忽旁有一人曰:此间原有可浴处,请导君往。至则有盘石如渔矶,因共洗濯。君琢酒少解,忽叹曰:此去家不十余里,水阻迂折,当多行四五里。其人曰:此间亦有可涉处,再请导君。复摄衣径度,将至家,其人匆匆作别去。叩门入室,家人骇。路阻何以归?君琢自忆,亦不知所以也。揣摩其人似高川贺某,或留不住(村名,其取义则未详)赵某,后遣子往谢两家,皆言无此事。寻河中盘石,亦无踪迹。始知遇鬼。鬼多嬲醉人,此鬼独扶导醉人,或君琢一生循谨,有古君子风,醉涉层波,势必危殆,神阴相而遣之欤。 交河县有位老儒叫刘君琢,住在闻家庙,却在崔庄授徒。一天夜里,他喝醉了,忽然自己回家。当时刚几场大雨,回家的路上要过两条河,都因下雨而暴涨,他竟然忘了。走到河边,忽然又想洗澡,却怕汹涌的河水很深。忽然旁边有人说:“这里原来有可洗澡的地方,我带你去。”走到一个有一块大礁石的地方,类似渔人常用的码头,就和那人一起洗澡。刘君琢酒醒了一些,又叹息道:“这里到家不过十余里,被水阻隔,要多走四五里了。”那人说:“这里也有可以淌水过河的地方,我带你去。”于是两人提起衣服径渡过河去,快要到家时,那人匆匆告别而去。他叩门进屋,家里人都惊讶道路受阻是怎么回来的。刘君琢自己也想不起是怎么回事。琢磨那人,像高川镇的贺某人,或是留不住(村名,取名的含义不了解)村的赵某。后来他派儿子前往感谢,两家都说没有这事。寻找河中礁石,也没有踪迹了。这才知道是碰上鬼了。鬼大多戏弄喝醉的人,而这个鬼却扶助醉人。大概因为刘君琢一生因循守礼,做事谨慎有古君子之风。喝醉过水深浪急的河,是很危险的,可能是神明在暗地里帮助他吧。 奸嫂招祸 奴子董柱言,景河镇某甲,其兄殁,寡嫂在母家,以农忙,与妻共诣之邀归,助馌饷。至中途,憩破寺中,某甲使妇守寺门,而入与嫂调谑。嫂怒叱,竟肆强暴,嫂愤拒呼救,去人瞓远,无应者。妇自入沮解,亦不听,会有馌妇踣于途,碎其瓶癢,客作五六人皆归就食,适经过,闻声趋视,具陈状。众共愤怒,纵其嫂先行,以二人更番持某甲,裸其妇而迭淫焉。频行叱曰:尔淫嫂有我辈证,尔当死,我辈淫尔妇,尔嫂决不为证也。任尔控官,吾辈午餐去矣。某甲反叩额于地,祈众秘其事,此所谓假公济私者也。与前所记杨生事同一非理,而亦同一快人意。后乡人皆知,然无肯发其事者。一则客作皆流民,一日耘毕,得值即散,无从知为谁何;一则恶某甲故也。皆曰:馌妇之踣,不先不后,是岂非若或使之也哉。 家奴董柱说:景河镇的甲某,其兄长死了,守寡的嫂子住在娘家。因为至了农忙时节,就和他妻子一同去嫂子家,邀请她回来帮助给在田里耕作的人做饭送饭。走到半路,在一座破庙中休息。甲某让妻子去守着寺门,他走到里面调戏他的嫂子。嫂子愤怒叱骂,他竟动手强暴。他嫂子推拒着呼救,因为离有人的地方很远,没有人听见。他的妻子自己进去劝解,他也不听。有个送饭的妇人因在路上摔倒,砸碎了盛饭的瓶瓶罐罐,所以她家的五六个短工,都回去吃饭,恰恰经过这里,听到呼救声急忙跑去看。他的嫂子把事情说明。这些人很愤怒,就让他嫂子先走了。短工们轮流派两个人按住甲某,其他人将他妻子衣服扒光,将她轮奸了。临走时,他们呵叱他说:“你奸淫嫂子,有我们作证,你罪该当死。我们奸淫你妻子,你的嫂子绝不会作证。任凭你到官府去告,我们吃午饭去了。”甲某反而在地上磕头,乞求众人不要张扬此事。这些人实际就是所谓假公济私的,与前面所记录的杨生的故事,都属于无理,但也同样大快人心。后来村中人都知道了这件事,但没有人肯去告发。一是因为短工都是流民,一旦耕耘完毕,拿到报酬就散了,无法知道谁是谁。二是因为他们厌恶甲某的行径。都说:“送饭妇人摔的那跤,不先不后,这不是仿佛有人在指使似的吗!” 罗汉峰 缢鬼溺鬼皆求代,见说部者不一,而自瞕自瞖,以及焚死压死者,则古来不闻求代事,是何理欤?热河罗汉峰,形酷似趺坐老僧,人多登眺。近时有一人坠崖死,俄而市人时有无故发狂,奔上其顶,自倒掷而陨者。皆曰鬼求代也,延僧礼忏无验,官过以逻卒乃止。夫自戕之鬼候代,为其轻生也,失足而死,非其自轻生,为鬼所迷而自投,尤非其自轻生,必使辗转相代,是又何理欤?余谓是或冤谴,或山鬼为祟,求祭享耳。未可概目以求代也。 据说吊死鬼和淹死鬼都要找替身,这种事常见于小说。但自刎、喝毒药以及烧死、砸死的鬼,自古以来没听说寻找替身的事。这是什么道理呢?热河罗汉峰,形状很像打坐的老和尚,许多人登上峰顶去看山景。最近有一个人从山崖上掉下来摔死了。不久,镇上的人无缘无故地发疯,跑上罗汉峰顶,自己跳下去摔死。人们都说是鬼魂寻找替死鬼。请和尚做法事超度祈祷,又不灵验,官府只好派兵守着,才没人去跳崖。自杀的鬼魂等候替代,是因为他自己不珍惜生命。失足堕崖而死的人,并非自己不珍惜生命。被鬼迷惑自杀的更不是他自己不想活。但一定要使他们循环往复地找替身,这又是什么道理呢?我认为,这件事或是冤冤相报,或是山鬼作怪害人,以求得到祭品。总之不能一概视为鬼魂寻找替代。 妖物畏火器 余乡产枣,北以车运供京师,南随漕舶以贩鬻于诸省。土人多以为恒业,枣未熟时,最怕雾,雾瞗之则瘠而皱,存皮与核矣。每雾初起,或于上风积柴草焚之,烟浓而雾散,或排鸟铳迎击,其散更速。盖阳气盛则阴霾消也。凡妖物皆畏火器。史丈松涛言,山陕间每山中黄云暴起,则有风雹害稼,以巨炮迎击,有堕蛤蟆如车轮大者。余督学福建时,山魈或夜行屋瓦上,格格有声,遇辕门鸣炮,则踉跄奔逸,顷刻寂然。鬼亦畏火器,余在乌鲁木齐,曾以铳击厉鬼,不能复聚成形,语详滦阳消夏录。盖妖鬼亦皆阴类也。 我的老家献县盛产大枣。这些大枣装车北运,供应京城市场。还有一部分顺着运河的漕船运往南方,行销各省。所以,家乡人很多以种枣、贩枣为职业。枣儿没成熟之前,最怕下雾。被雾气闷过的枣儿,就变得肉少皱纹多,吃起像是皮包核儿。所以,每当大雾初起时乡亲们总是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加以驱散。最常见的方法,是在枣林的上风处堆积柴草,然后燃起熊熊大火,借热气浓烟将雾驱散;或者是集聚众多的火枪,一齐迎着雾的来头射击,这样做,大雾消散得更快。大火和武器都有强大的阳气,阳气盛则阴霾就会消散。大凡妖物都惧怕火器。史松涛老先生说:山西、陕西的一些深山的上空,往往会突然出现黄色的云层,云层来临,会出现风暴和冰雹,严重地毁害庄稼。用大炮轰击这黄色云层,有时候会掉下车轮子那么大的蛤蟆来。我在福建任督学的时候,夜里,山魈在房上走来走去,踩得那房瓦咯嚓乱响。后来,官府在辕门前鸣放礼炮,把它吓得仓皇逃窜,夜里顿时清静下来了。我在乌鲁木齐的时候,曾经用火枪射击厉鬼,它们中枪之后,再也不能收聚成形。(详细的情况,请看《滦阳消夏录》。)因为妖怪鬼魂都属于阴类的缘故。 狐招赘 董秋原言,东昌一书生,夜行郊外,忽见甲第甚宏壮,私念此某氏墓,安有是宅,殆狐魅所化欤?稔闻聊斋志异青凤、水仙诸事,冀有所遇,踯躅不行,俄有车马从西来,服饰甚华,一中年妇女揭帏指生曰:此郎即大佳,可延入。生视车后,一幼女妙丽如神仙,大喜过望,既入门,即有二婢出邀。生既审为狐,不问氏族,随之入,亦不见主人出,但供张甚盛,饮馔丰美而已。生候合卺,心摇摇如悬旌。至夕,箫鼓喧阗,一老翁搴帘揖曰:新婿入赘已到门,先生文士,定习婚仪,敢屈为傧相,三党有光。生大失望。然原未议婚,无可复语,又饫其酒食,难以遽辞,草草为成礼,不别而归。家人以失生,一昼夜方四出觅访,生愤愤道所遇,闻者莫不拊掌曰:非狐戏君,乃君自戏也。余因言有李二混者,贫不自存,赴京师谋食,途遇一少妇骑驴,李趁与语,微相调谑,少妇不答亦不嗔。次日,又相遇,少妇掷一帕与之,鞭驴径去,回顾曰:吾今日宿固安也。李启其帕,乃银簪珥数事,适资斧竭,持诣质库,正质库昨夜所失。大受拷掠,竟自诬为盗,是乃真为狐戏矣。秋原曰:不调少妇,何缘致此,仍谓之自戏可也。 董秋原说:东昌有位书生,晚上在郊外行走,忽然看见一所大宅子十分高大华丽,心中想:这是某某家的墓地,怎会有这所大宅子?大概是狐精变化出来的吧?他熟悉《聊斋志异》中青凤、水仙等故事,希望自己也有这种机遇,就故意磨磨蹭蹭地不肯离开。不久,有马匹车辆从西边过来,车马上的人们衣服装饰都很华丽,其中一个中年妇女揭开车帘,指着书生说:“这位郎君就很好,可以请他进去。”书生看到车子后面坐着一位少女,美丽得像天仙似的,就高兴得不得了。车子进了大宅子大门之后,就有两个婢女走出来邀请书生。书生既然已经知道这些是狐精,也不再问她们姓名门第,就跟着进了门。看不到主人出来见面,只是招呼供应十分周到,酒菜十分丰盛。书生等着做新郎,心里东想西想。忐忑不安。到了晚上,音乐声响十分热闹,有一个老头掀开门帘走进来,行了礼,说:“新姑爷入赘,现在已经来到门口了。先生是读书人,一定熟悉结婚仪式,委屈你当个傧相,我们全家族都有光彩了。”书生大失所望,但本来没有人和他说过结婚,现在就没话好说了;又吃过人家的酒菜,很难再推辞,于是只好马马虎虎地做一回婚礼傧相,以后不辞而别,回到家里。家里的人因为书生失踪了一天一夜,正四处出外寻找。书生愤愤不平地把自己的遭遇讲了出来,听到的人都拍手大笑,说:“这不是狐精戏弄你,是你自己戏弄自己。”接着,我也说了个故事:有个叫李二混的人,穷得活不下去了,就到京城谋生。路上碰到一位骑驴的少妇,李二混趁着同她说话时,乘机悄悄地同她调笑。少妇不回答,也不生气。第二次,两人又碰到了,少妇抛了一个手帕包给李二混,给驴子加了一鞭就走,还回头说道:“我今天在固安住宿。”李二混打开手帕包,里面有几件银首饰。李二混正缺乏旅费,就拿银首饰到当铺去当。这银首饰恰好是当铺昨夜失窃的东西,于是李二混被毒打一顿,并屈打成招,自认是偷盗。这才真的是狐精戏弄了。董秋原说:“他不去调戏少妇,怎会到这个地步呢?这仍然可以叫做自己戏弄自己啊!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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