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故杀人 李应弦言,甲与乙邻居世好,幼同嬉戏,长同砚席,相契如兄弟,两家男女时往来,虽隔墙犹一宅也。或为甲妇造谤,谓私其表弟,甲侦无迹,然疑不释,密以情告乙,祈代侦之,乙故谨密畏事,谢不能。甲私念不侦而谢不能,是知其事而不肯侦也,遂不再问,亦不明言。然由是不答其妇,妇无以自明,竟郁郁死,死而附魂于乙,曰:莫亲于夫妇,夫妇之事,乃密祈汝侦,此其信汝何如也。使汝力白我冤,甲疑必释,或阳许侦而徐告以无据,甲疑亦必释,汝乃虑脱侦得实,不告则负甲,告则汝将任怨也,遂置身事外,恝然自全,致我赍恨于泉壤,是杀人而不操兵也。今日诉汝于冥王,汝其往质,竟颠痫数日死。甲亦曰:所以需朋友,为其缓急相资也,此事可欺我,岂能欺人。人疏者或可欺,岂能欺汝,我以心腹托汝,无则当言无,直词责我勿以浮言间夫妇,有则宜密告我,使善为计,勿以秽声累子孙。乃视若路人,以推诿启疑窦,何贵有此朋友哉。遂亦与绝。死竟不吊焉,乙岂真欲杀人哉,世故太深,则趋避太巧耳。然畏小怨,致大怨。畏一人之怨,致两人之怨,卒杀人而以身偿,其巧安在乎?故曰:非极聪明人,不能作极懵懂事。 李应弦说:甲和乙是上辈人就友好的邻居,从小一起玩耍,长大一起上学,性情相投像兄弟。两家的男男女女时常来往,虽然隔着一道墙,像是一家人。有人给甲的妻子造谣,说她和表弟私通。甲调查没有证据,可是疑心没有消除,暗地里把此事告诉乙,求他代为侦察。乙向来谨慎怕事,推辞办不了。甲心想没有侦察就推辞办不了,明明是知道这回事,所以不肯侦察,就不再追问,也不明说,但从此不再和妻子说话。他妻子没有办法表白自己,竟然忧郁而死。死后鬼魂附在乙的身上,说:“没有比夫妻更亲密的,夫妻之间的事,却秘密地求你侦察,可见信任你到了什么程度。假使你尽量洗刷我的冤枉,甲的疑心一定消除;就是表面上答应侦察,然后再告诉他没有证据,甲的疑心也一定会消除。你却顾虑如果侦察出实情,不说就辜负了甲,说了你就要受埋怨。于是置身事外,小心翼翼地保全自己,致使我怨恨死去,这是杀人不用刀子呀;今天在阎王那里控告了你,你去对质吧。”乙竟发了几天疯死去。甲也说:“人之所以要朋友,是为了有急难的时候互相帮助。这件事可以骗我;怎能骗别人?关系疏远的人或者可以骗,怎能够骗你?我把心腹之事托付给你,没有就该说没有,直言责备我不能因为流言蜚语损害夫妻感情;如果有就该暗中告诉我,使我好想办法,不因臭名声连累子孙。你却把我看成过路的人,用推委加深我的疑团。我又何必重视这样的朋友呢?”于是也和乙绝交了。乙死了也不去吊唁。乙难道真想杀人吗?只是过于精通世故,趋利避害的心机过于巧妙罢了。可是害怕小的怨恨,招致大的怨恨;害怕一个人的怨恨,招致两个人的怨恨,结果害死了人,自己的命也搭上了。他的巧妙又在哪里呢?所以说,不是绝顶的聪明人,不会做出绝顶的糊涂事。 僮魂 窦东皋前辈言,前任浙江学政时,署中一小儿,恒往来供给使,以为役夫之子弟,不为怪也。后遣移一物,对曰不能,异而询之,始自言为前学使之僮,殁而魂留于是也。盖有形无质,故能传语,而不能举物。于事理为近。然则古书所载,鬼所能为与生人无异者,又何说欤。 据窦东皋前辈说:他过去任浙江学政的时候,官衙中有个孩子,与别的差役一同服役,任他驱使。他以为是什么役夫的子弟,指使这童子做事时,也没有很注意。后来,让这童子搬一件不重的东西,他竟回答说搬不动。窦东皋很奇怪,问是怎么回事?这孩子这才告诉他:本是前学使的书僮,已经死了,魂魄留于此地。自愿供他差遣的。原来鬼魂有形象而无质地,所以能够跑腿传话,而不能搬东西。这说法倒是合乎情理。但是古书上曾说过,生人能做到的事情,鬼也同样能作到,这又如何解释呢? 唐都护府故城 特纳格尔为唐金满县地,尚有残碑。吉木萨有唐北庭都护府故城,则李卫公所筑也。周四十里,皆以土墼垒成。每墼厚一尺,阔一尺五六寸,长二尺七八寸,旧瓦变广尺余,长一尺五六寸,城中一寺已圯尽,石佛自腰以下陷入土,犹高七八尺,铁钟一,高出人头四围,皆有铭,绣涩模糊,一字不可辨识,惟刮视字棱,相其波磔,似是八分书耳。城中皆黑煤,掘一二尺乃见土。额鲁特云,此城昔以火攻陷,四面炮台即攻城时所筑,其为何代何人,则不能言之。盖在准噶尔前矣。城东南山岗上一小城,与大城若相犄角,额鲁特云以此一城阻碍,攻之不克,乃以炮攻也。庚寅冬,乌鲁木齐提督标增设后营,余与永余斋--名庆,时为迪化城督粮道,后官至湖北布政使--奉檄筹画驻兵地,万山丛杂,议数日未定,余谓余斋曰:李卫公相度地形,定胜我辈,其所建城,必要隘,盍因之乎?余斋以为然,议乃定。即今古城营也。本名破城,大学士温公为改此。其城望之似悬孤,然山中千蹊万径,其出也必过此城,乃知古人真不可及矣。褚筠心学士修西域图志时,就访古迹,偶忘语此,今附识之。 特纳格尔在唐代时属金满县管辖,现在还有残存的唐碑。吉木萨有唐代北庭都护府的城址,是卫公李靖建筑的。城周长四十里,用土坯垒成。土坯厚一尺,宽一尺五六寸,长二尺七八寸。旧瓦也有一尺多宽,一尺五六寸长。城内有一座寺庙已经全部倒塌,石制佛半截埋进土里,剩下的上半身还有七八尺高。有一口铁钟有一人多高,四周都铸有铭文,锈蚀得模模糊糊,一个字也辨认不清。刮去锈斑,根据字的笔画,像是隶书。城中到处是黑煤,挖地一二尺才能看见土。额鲁特人说:“这座城过去是用火攻陷的,四面的炮台就是攻城时修筑的,”这事发生在哪一代、是什么人,就说不清了。大约是在准葛尔部占领之前。城东南的山岗上有一个小城,和大城形成犄角之势。额鲁特人说:“因为有这个城的阻碍,城没能攻下来,于是就用炮攻。”乾隆三十五年冬天,乌鲁木齐提督指令在这一带增设后营,我和迪化城的督粮道永余斋奉命筹划驻兵扎营的地方,由于山重路杂,议论了好几天也没定下来。我对余斋说:“李卫公勘察地形,肯定比我们强,他筑城的地方必是要塞,不如就在他造的地方扎营。”余斋认为对,这才商定下来,这就是现在的古城营。(本来叫破城,大学士温公改成现在的名称。)这个城看上去好像很孤单,但山中千万条大小路径,都要经过这座小城。由此才知古人的才能真使人望尘莫及。学士褚筠心编修《西域图志》时,到这一带寻访古迹,我忘了告诉他这座小城,现在附记在此。 山洞画 喀什噶尔山洞中,石壁瞴平处,有人马像,回人相传,云是汉时画也,颇知护惜,故岁久尚可辨,汉画如武梁祠堂之类,仅见刻本,真迹则莫古于斯矣。后戍卒燃火御寒,为烟气所薰,遂模糊都尽。惜初出师时,无画手盞笔,摹留一纸者也。 喀什噶尔的山洞里,在石壁铲平的地方,画有人员马匹的画像。回族居民相传说,这是汉代的画像,所以都相当爱护,虽然年月很久,还可以看出来。汉代画像如武梁祠堂画像之类,只看过刻本。那么,真迹再没有比这里更古老的了。后来,戍边的兵卒点柴火抗寒,画像被烟气薰染,就模糊不清了。可惜刚出师的时候,没有会画画的人,临摹一幅留下来。 媳妇赵氏 次子汝传妇赵氏,性至柔婉,事翁姑尤尽孝,马夫人称其工容言德皆全备,非偏爱之词也。不幸早卒,年仅三十有三,余至今悼之。后汝传官湖北时,买一妾,体态容貌,与妇竟无毫发差,一见骇绝,署中及见其妇者,亦莫不骇绝。计其生时,妇尚未殁,何其相肖至此欤?又同妇一夫,尤可异也。然此妾入门数月,又复夭逝,造物又何必作此幻影,使一见再见乎? 次子汝传的媳妇赵氏,性格温柔和顺,侍奉公婆特别尽孝。马夫人称赞她,说她具备了妇女的女工、容貌、语言、品德。这并非是偏爱的话。赵氏不幸年纪轻轻就去世了,只有三十三岁。到现在我还想念她。后来,汝传在湖北做官时,买到一个姬妾,体态容貌,和赵氏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,刚见时吓一跳,官署里见过赵氏的人见了,也都没有不吃惊的。计算一下这个姬妾出生时,赵氏还没有去世,怎么会这样相像呢?而且又嫁同一个丈夫,这就更加奇怪了。不过,这个姬妾进门几个月后,又病死了。上天又何必造出赵氏的幻影,让人们一见再见呢? 姚别峰 桐城姚别峰,工吟咏,书仿赵吴兴,神骨逼肖,尝摹吴兴体作伪迹,薰黧其纸,赏鉴家勿能辨也。与先外祖雪峰张公交相善,往来恒主其家,动淹旬月,后闻其观潮没于水,外祖甚悼惜之。余小时多见其笔迹,惜年幼不知留意,竟忘其名矣。舅祖紫衡张公,先祖母与先母为姑侄,凡祖母兄弟,惟雪峰公称外祖,有服之亲,从其近也。余则皆称舅祖,统于尊也。尝延之作书,居宅西小园中,一夕月明,见窗上有女子影,出视则无,四望园内,似有翠裙红袖,隐隐树石花竹间,东就之,则在西,南就之,则在北。环走半夜,迄不能一睹,倦而憩息,闻窗外语曰:君为书金刚经一部,则妾当相见拜谢。不过七千余字,君肯见许耶?别峰故好事,急问卿为谁,寂不应矣。适有宣纸素册,次日尽谢他笔墨,一意写经,写成,炷香供几上,觊其来取。夜中巳失之,至夕,徘徊怅望,果见女子冉冉花外来,叩颡至地,别峰方举手引之,挺然起立,双目上视,血淋漓胸臆间,乃自刭鬼也,噭然惊仆,馆僮闻声持烛至,已无睹矣。顿足恨为鬼所卖。雪峰公曰:鬼云拜谢,已拜谢矣。鬼不卖君,君自生妄念,于鬼何尤? 桐城姚别峰擅长吟诗咏词,书法摹仿吴兴赵孟頫,神韵骨架都非常相似。他曾摹写赵孟頫的字体,用烟火把纸薰黑,书画欣赏家们都辨不出真假。他和我外祖父张雪峰先生关系很好,我外祖父经常去他家,一住就是十天半月。后来听说他去观潮淹死了,外祖父极为怀念他。我小的时候多次看过他的笔迹,可惜当时年幼无知,没有在意,现在竟然把他的名字忘记了。我的舅祖父张紫衡先生(我祖母和我母亲是姑母侄女关系,凡是祖母的兄弟,只有雪峰老先生称为外公,是按照五服之内比较亲近的缘故;其他人称为舅公,便于尊重。),曾经请他写字,安排他住在宅西小园中。一天夜里月光明亮,他看见窗户上有个女子的身影,出屋去看却没有了。四处观望园内,好像有绿裙红袖,隐隐闪动在树石花竹之中。往东边去找,却在西边;到南边去找,却在北边。来回跑了半夜,最终也没能见一面。别峰先生疲倦,回屋休息,听到窗外说道:“您为我书写《金刚经》一部,我就当面拜谢您。全文不过只有七千多字,先生肯答应吗?”别峰本就好事,急忙问她是谁。但没有回答。恰好他有一叠宣纸,第二天,便谢绝其他笔墨之托,一心一意地抄写《金刚经》。书写完成后,点起一炷香,把经文供在案几上,等着她来拿。半夜时,《金纲经》不见了。这天晚上,别峰正在园中徘徊张望,果然见一个女子慢慢从花丛后边走出来,叩头至地。别峰刚要伸手扶她。那女子忽然挺身站起来,双眼向上翻着,胸前洒满了淋漓的鲜血,原来是个自杀的女鬼。姚别峰嗷地大叫一声,吓倒在地。书房的僮仆听到叫声举着灯烛赶来,已经看不到什么了。别峰跺脚恨自己被鬼哄骗了。雪峰先生说:“那女鬼说来拜谢,已经拜谢过了。鬼没有欺骗您,您自己产生了妄想,怨得着鬼吗?” 苦乐无定程 于南溟明经曰:人生苦乐,皆无尽境,人心忧喜,亦无定程,曾经极乐之境,稍不适则觉苦,曾经极苦之境,稍得宽则觉乐矣。尝设帐康宁屯,馆室湫溢,几不可举头,门无帘,床无帐,院落无树,久旱炎郁,如坐炊甑,解衣午憩,蝇扰扰不得交睫,烦躁殆不可耐,自谓此猛火地狱也。久之,倦极睡去,梦乘舟去大海中,飓风陡作,天日晦冥,樯断帆摧,心胆碎裂,顷刻覆没,忽似有人提出,掷于岸上,即有人持绳束缚,闭置地窖中,暗不睹物,呼吸亦咽塞不通,恐怖窘急,不可言状。俄闻耳畔唤声,霍然开目,则仍卧三脚木榻上,觉四体舒适,心神开朗,如居蓬莱方丈间也。是夕月明,与弟子散步河干,坐柳下,敷陈此义,微闻草际叹息曰:斯言中理,我辈沉沦水次,终胜于地狱中人。 于南溟贡生说:人的一生,苦和乐都没有止境。人心的忧喜也没有一定的标准。曾经过极端的快乐,稍有不适就会觉得痛苦;曾经过极端的痛苦,稍得宽松就会觉得快乐。他曾经在康宁屯教书,所住的馆舍低矮狭窄,几乎抬不起头来。门上没有门帘,床上没有蚊帐,院子里没有树木。久旱少雨又热又闷的日子,住在里面如同在热锅上;中午脱衣午休,又被苍蝇搅扰得无法合眼,心情之烦燥,真难以表达,感到自己是在猛火地狱中受煎熬。躺得时间长了,因极疲倦而睡去。梦见自己乘一叶扁舟,在大海上飘泊,忽然刮起飓风,天昏地暗,桅杆吹折,篷帆吹倒,吓得肝胆俱裂,小船很快被淹没。接着又像被人从水中提出,扔在岸上,马上有人过来用绳索捆绑,禁闭在地窖中。那窖中伸手不见五指,又觉空气渐无,渐渐要窒息。恐怖慌乱之情,难以述说。忽闻身边有人呼叫,睁眼一看,发现自己仍然睡在那张三脚木榻上。经此一恶梦,顿觉周身舒适,心情开朗,虽仍处于原来的环境,却好像已置身篷莱仙境之中了。当天晚上月白风清,于南溟和他的学生们去河边散步,坐在柳树下,谈起这番感受。忽听到水边草丛中有微微叹息之声,并搭话说:“你说得太对了,我们这些人,沉沦于水边,总比下地狱的强多了。” 门世荣 外舅周箓马公家,有老仆曰门世荣,自言尝渡吴桥钩盘河,日巳暮矣,积雨暴涨,沮洳纵横,不知何处可涉,见二人骑马先行,迂回取道,皆得浅处,似熟悉地形者。因随之行,将至河干,一人忽勒马立,待世荣至,小语曰:君欲渡河,当左绕半里许,对岸有枯树一株可行,吾导此人来,此将所有为,君勿与俱败。疑为劫盗,悚然返辔,从所指路别行,而时时回顾,见此人策马先行,后一人随至中流,突然灭顶,人马俱没,前一人亦化旋风去,乃知报冤鬼也。 我岳父马周箓先生家有一个老仆人叫门世荣,他说一次渡吴桥县的钩盘河,太阳西沉。河水暴涨,水流纵横,不知什么地方可以过河。他看见两个人骑马走在前面,迂回着找路,走的都是浅处,好像熟悉地形。门世荣也跟着他们走。快到河岸的时候,一个人忽然勒住马,等世荣到了跟前,小声对他说:“您要想渡河,应当向左绕半里路左右,看到对岸有一棵枯树的地方,就可以过河。我引这个人来这里,是有目的的,您千万别跟着他受连累。”世荣猜他是盗贼,惊恐地勒转马头,从他指的另一条路走,却时时回头看。他看见这个人打马走在前边,后边一个人跟随他到了河中间,突然水淹过头顶,人和马都沉没了。前边那个人顿时化作一股旋风飞走了,他这才知道是来报仇的鬼。 万年松 田丈耕野,官凉州镇时,携回万年松一片,性温而活血,煎之,色如琥珀,妇女血枯血闭诸证,服之多验,亲串家递相乞取,久而遂尽。后余至西域,乃见其树,直古松之皮,非别一种也。主人煮以代茶,亦微有香气,其最大者,根在千仞深涧底,枝干亭苕,直出山脊,尚高二三十丈。皮厚者二尺有余,奴子吴玉保尝取其一片为床,余谓闽广芭蕉,叶可容一二人卧,再得一片作席,亦一奇观。又尝见一人家,即树孔施门窗,以梯上下,入之俨然一屋,余与呼延化州同登视--名华国,长安人,乙未进士,前化州知州。化州曰:此家以巢居兼穴处矣,盖天山以北,如乌孙突厥,古多行国,不需梁柱之材,故斧斤不至,意其真盘古时物。万年之名,殆不虚矣。 田耕野老先生在凉州镇当官时,带回来一片万年松,药性温和,能活血,煎出汤水的颜色像琥珀一样。治疗妇女的血枯、血闭等病症,大多数灵验。亲朋家都相互介绍,到家来讨取,时间一久,就分光了。后来,我到了西域,才见到这种树,是古松树的树皮,并非另外一种松树。当地人煮松树皮汤代替茶,也有淡淡的香气。最大的古松树,根在千丈深的山涧底下,枝干高高地耸立,超出山脊还有二三十丈,树皮最厚的有二尺多。仆人吴玉保曾经挖出一片来做床。我说,福建、广东的芭蕉叶大得可以躺一两个人,要拿到一片芭蕉叶来做席子配这张床,也算是一种奇观了。我还见到一家人,在大树洞上装上门窗,用梯子上下,进到大树洞里,真像一间房子。我和呼延化州(名华国,长安人,己未年进士,以前担任过化州的知州。)一起爬上去参观。化州说:“这户人家既是住在巢中,又是住在洞穴里了。”原来大山以北,如乌孙、突厥等地,古时大多是游牧国度,不需要用建房屋梁柱的材料,所以不来砍伐这些树木。想来这些都是盘古氏年代的植物,称为万年松,真是名不虚传。 渔洋山人画扇 田白岩曰:名妓月宾,尝来往渔洋山人家,如东坡之于琴操也。苏斗南因言少时见山东一妓,自云月宾之孙女,尚有渔洋所赠扇,索观之,上画一临水草亭,傍倚二柳,题庚寅三月道冲写,不知为谁。左侧有行书一诗曰:烟缕濛濛蘸水青,纤腰相对斗娉婷,樽前试问香山老,柳宿新参第几星。不署名字,一小印已模糊,斗南以为高年耆宿,偶赋闲情,故讳不自著也。余谓诗格风流,是新城宗派,然渔洋以辛卯夏卒,庚寅是其前一岁,是时不当有老友。香山老定指何人,如云自指,又不当云试问,且词意轻巧,亦不类老笔,或是维摩丈室,偶留天女散花,他少年代为题扇,以此调之。妓家借托盛名,而不解文义,遂误认颜标耳。 田白岩说:有个名妓女叫月宾,她经常来往于渔洋山人家,他们的关系就像苏东坡和琴操一样。苏斗南于是说起小时候,见过山东一个妓女,自称是月宾的孙女,还存有渔洋山人赠送的扇子。他要过来观看,扇子上画着临水的一间草亭,旁边长着两棵柳树。题款是:“庚寅三月,道冲写。”不知道这人是谁。左边用行书写有一首诗道:“烟缕蒙蒙蘸水青,纤腰相对斗娉婷。樽前试问香山老,柳宿新添第几星?”诗没有署名,只有一方小印,已经模糊。苏斗南认为是年高的老儒,偶尔抒发些闲情,所以不愿自己暴露姓名。我认为,从诗的风格看,这是新城派(渔洋山人的流派)的作品。但是,王渔洋已在乾隆三十六年夏季去世,庚寅年是他死的前一年。那个时候,他不该称别人为“老”。那么“香山老”指的是什么人?如果说是指自己,又不应该说:“试问”。况且词意轻巧,也不像出自老年人的笔。大概是像佛经里维摩诘老病时,在房间里还有接纳天女散花一样的行为(就是所谓的“沾花惹草,风流不羁”。),另外的年青人代他在扇子上题诗,用来取笑他吧?妓女只借重渔洋山人的大名,却不了解诗义,于是便误以为是渔洋山人的真迹了。 地下人头 王觐光言,壬午乡试,与数友共租一小宅读书,觐光所居室中,半夜灯光忽黯碧,剪剔复明。见一人首出地中,对灯嘘气,拍案叱之,急缩入。停刻许,复出,叱之又缩,如是七八度,几四鼓矣,不胜其扰,又素以胆自负,不欲呼同舍,静坐以观其变,乃惟张目怒视,竟不出地,觉其无能为,息灯竟睡。亦不知其何时去,然自此不复睹矣。吴惠叔曰:殆冤鬼欲有所诉,惜未一问也。余谓果为冤鬼,当哀泣不当怒视。粉房琉璃街迤东,皆多年丛冢,居民渐拓,每夷而造屋,此必其骨在屋内,生人阳气薰烁,鬼不能安,故现变怪驱之去。初拍案叱,是不畏也,故不敢出,然见之即叱,是犹有鬼之见存,故亦不肯竟去,至息灯自睡,则全置此事于度外,鬼知其终不可动,遂亦不虚相恐怖矣。东坡书孟德事一篇,即是此义。小时闻巨盗李金梁曰:凡夜至人家,闻声而嗽者,怯也,可攻也;闻声而启户以待者,怯而示勇也,亦可攻也;寂然无声,莫测动静,此必勍敌,攻之,十恒七八败。当量力进退矣,亦此义也。 王觐光说:壬午年他参加乡试时,与几位朋友共同租住一处小宅院读书。有天半夜,觐光所居住的屋室中,灯光忽然发绿色,变得昏暗。他挑剪灯芯之后,灯光又明亮了,此时突然看见有个人头从地上冒出来,对准几案上的灯架吹气。王觐光手拍几案,大声叱骂,那人头急缩回地里去。过了一会儿,又冒上来,一骂又缩回去,这样反复折腾了七、八次,快到四更天了,仍搅扰不休。王觐光素以有胆量著称,所以也不愿去叫同院的朋友,索性不再斥骂,静坐下来看它有什么举动。那人头也只是瞪着眼睛对他怒视着,终究没有从地里浮出来。王觐光觉得这鬼头也没多大本事,干脆吹灭灯上床睡觉了。那鬼头也不知何时消失的,反正从此以后就再不出现了。吴惠叔说:“这可能是个冤鬼,想要诉说什么,可惜王觐光没有问问他。”我认为,假如真是冤鬼,应该哀哭而不应怒视。粉房琉璃街往东一带,是历代的乱坟岗,民房渐渐扩展到那里,老百姓常是平了坟,就在上面盖屋。这必是屋内地下有遗骨残留,受到活人阳光的熏灼,鬼魂感到不安,所以变现怪异,想把活人吓跑。王觐光第一次拍案叱骂,证明他不怕鬼,鬼也因此不敢从地下浮出。但一见就叱骂,说明虽然不怕,但心中还存有对鬼的戒备防范,在心中给鬼留下一席之地,所以鬼也不肯完全退去。到王觐光索性熄灯睡觉的时候,已把鬼之有无置之度外,鬼知道其意志不可摧,也就不再无谓地吓唬他了。《东坡志林》中,记载了曹操征乌桓后的感概,他说胜利虽有时出于侥幸,但事前要有足够的勇气和胆识,说的就是同一个道理。我小时听人说,大盗李金梁曾说过这样的话:“凡是夜晚进入人家里,听到有声响就发出咳嗽声的人,心里一定胆怯,就可以去攻击他。听到有声响就打开门等候的人,是胆怯却偏要表示勇敢,也可以去攻击他。一点也没有反应,没有任何动静,这一定是劲敌,你攻击他,十有七八是要失败的,对此要特别小心,量力而行,能进则进,不能进则退。”李金梁的话和前面所述的故事,是一个道理。 梦 列子谓蕉鹿之梦,非黄帝孔子不能知,谅哉斯言。余在西域,从办事大臣巴公履视军台,巴公先归,余以未了事暂留,与前副将梁君同宿,二鼓有急递,台兵皆差出,余从睡中呼梁起,令其驰送,约至中途,遇台兵则使接递,梁去十余里,相遇即还,仍复酣寝。次日告余曰:昨梦遣我赍廷寄,恐误时刻,鞭马狂奔,今日髀肉尚作楚,真大奇事。以真为梦,仆隶皆粲然。余乌鲁木齐杂诗曰:一笑挥鞭马似飞,梦中驰去梦中归,人生事事无痕过(东坡诗:事如春梦了无痕)蕉鹿何须问是非。即纪此事也。又有以梦为真者,族兄次辰,言静海一人,就寝后,其妇在别屋夜绩,此人忽梦妇为数人劫去,噩而醒,不自知其梦也,遽携挺出门追之,奔十余里,果见旷野数人,携一妇欲肆强暴,妇号呼震耳,怒焰炽腾,力奋死斗,数人皆创被逸去,前近慰问,乃近村别一人妇,为盗所劫者也。素亦相识,姑送还其家。惘惘自返,妇绩未竟,一灯尚荧然也。此则鬼神或使之,又不以梦论矣。 《列子》所载用蕉叶藏鹿当成梦幻之事,只有黄帝、孔子那样的圣贤才能解释,的确是这样。我在西域曾跟随办事大臣巴公巡视军台,巴公先回去了。我因事没处理完暂时留下,和前任副将梁君住在一起。二更时分,有一件紧急公文急需传送。当时军士全都派出去了,我把梁君从梦中叫起,让他骑马去送。并告诉他,半路上只要遇到军士就命他们转送。梁君走了十几里路,遇上军士就回来了,于是又上床酣睡。第二天,他告诉我:“昨晚梦见派遣我递送公文,我怕耽误时间,鞭马奔驰。现在我的大腿还疼。”这真是怪事,他把真事当作了梦。仆从们都笑起来。我在《乌鲁木齐杂诗》中说:“一笑挥鞭马似飞,梦中驰去梦中归。人生事事无痕过,(苏东坡的诗句:“事如春梦了无痕。”)蕉鹿何须问是非?”记载的就是这件事。有的人又把梦当作实事。我的族兄次辰说:静海县有一个人,晚上睡觉时,他妻子在另外一间房里织布。这人忽然梦见妻子被几个人劫走,惊醒后,急忙抄起木棍,冲出门追去。跑了十几里路,果然看见旷野里有几个人抓着一名妇女要强奸。妇人喊声震耳。这个人怒火中烧,冲上去拼死格斗,那几个人都被打伤逃跑了。他上前去慰问,才认出是邻村某人的妻子,被强盗劫到这儿。他平时认识这个妇女,就把她送回家,等他心神不宁地回到家里时,妻子还在织布,屋里还亮着一盏灯。也许是鬼神指使他去的,如果是这样,那就不能算是梦了。 铜末治骨折 交河黄俊生言,折伤骨者,以开通元宝钱--此钱唐初所铸,欧阳询所书其旁,微有偃月形,乃进蜡样时文德皇后误掐一痕,因而未改也。其字当回环读之,俗读为开元通宝,以为元宗之钱,误之甚矣--烧而醋淬,研为末,以酒服下,则铜末自结而为圈,周束折处,曾以一折足鸡试,果续如故。及烹此鸡,验其骨,铜束宛然,此理之不可解者。铜末不过入肠胃,何以能透膜自到筋骨间也?惟仓卒间,此钱不易得。后见张族朝野佥载曰:定州人崔务堕马折足,医令取铜末酒服之,遂痊平,及亡后十余年改葬,视其胫骨折处,铜末束之。然则此本古方,但云铜末,非定用开通元宝钱也。 交河县黄俊生说:骨折的病人用,开元通宝,(这种钱是唐代初年铸造,欧阳询写的字。钱的边缘淡淡的有一条弯月的痕迹,是把铜钱腊样送上检查时,被文德皇后手指掐上的一条痕迹,所以没有更改。铜钱上的字要回环地读。老百姓读为开元通宝,以为是玄宗时铸的钱,是弄错了。)铜钱烧红后淋上醋,碾成碎末,用酒冲服下去,铜末会自己凝结为铜圈儿,环绕箍住骨折的地方。有人曾用一只断腿的鸡作试验,果然接好了断骨。等到杀这只鸡吃时,看它的腿骨,铜圈依然裹在上面。这个道理不可解释。铜末不过进入肠胃,怎么能透过肠胃到了筋骨之间呢?只是仓卒之间,这种铜钱不容易找到。后来看到张鹜在《朝野佥载》中说:“定州人崔务从马上摔下来,折断了脚骨。医生让他拿铜末用酒冲服,于是痊愈了。到他死后十几年改葬的时候,人们看他的脚腕骨折的地方,有铜末箍着,可见这本来是古代医方。只说用铜末,不一定非用‘开元通宝’钱。” 囊家 招聚博塞,古谓之囊家,见李肇国史补,是自唐已然矣。至藏蓄粉黛,以分夜合之资,则明以前无是事。家有家妓,官有官妓故也。教坊既废,此风乃炽,遂为豪猾之利源,而盬痴之陷阱。律虽明禁,终不能断其根株。然利旁倚刀,贪还自贼。余尝见操此业者,花娇柳瞷,近在家庭,遂不能使其子孙,皆醉眠之阮藉,两儿皆染淫毒,延及一门,疠疾缠绵,因绝嗣续,若敖氏之鬼,竟至馁而。 招众聚赌的头子,古时候叫做囊家,在李肇的《国史补》里有记载,可见唐代已经有这类人了。至于收养妓女,晚上供人取乐,分取她们所得的钱,在明代以前还没有这种事。因为那时家里有家妓、官府设官妓的原故。教坊废除之后,这种风气就开始盛行,成了恶霸流氓谋利的来源,成了笨汉痴人的陷井。法律上虽然明令禁止,但始终不能挖断这种事情的根子。不过,利字旁边是一把刀,贪财的人最后还是害了自己。我曾见到做这个行业的人,烟花女子就在自己家庭,于是他的子孙受到诱惑,不能像阮籍醉眠一样无所沾染。他的两个儿子都生了性病,传染全家,病势严重拖延,终于断绝了后嗣。这家人死后就像古时楚国若敖氏的鬼一样,没有后代祭祀,只好挨饿了。 牛报复 临清李名儒言,其乡屠者买一牛,牛知为屠也,缒不肯前,鞭之则横逸,气力殆竭,始强曳以行,牛过一钱肆,忽向门屈两膝跪,泪涔涔下,钱肆悯之,问知价钱八千,如数乞赎,屠者恨其狞,坚不肯卖,加以子钱,亦不许,曰:此牛可恶,必剚刃而甘心,虽万贯不易也。牛闻是言,蹶然自起,随之去,屠者煮其肉于釜,然后就寝,五更自起开釜,妻子怪不回,疑而趋视,则已自投釜中,腰以上与牛俱縻矣。凡属含生,无不畏死,不以其畏而悯恻,反以其畏而恚愤,牛之怨毒,加寻常数等矣。厉气所凭,报不旋踵,宜哉。先叔仪南公,尝见屠者许学牵一牛,牛见先叔跪不起,先叔赎之,以与佃户张存,存豢之数年,其驾耒服辕,力作较他牛为倍,然则恩怨之间,物犹如此,人可不深长思哉。 临清人李名儒说:他的家乡有位屠户买了一条牛,那牛知道它将要被屠宰,怎样拉缰绳也不肯往前走,鞭打它则向侧面躲,一直闹到精疲力竭时,才勉强被拉着往前走。走到一家钱庄门前,那牛突然前腿一屈,对着大门跪下了,眼泪长流。钱庄老板可怜它,问明牛价是八千钱,便与屠户商议,愿按原价买下此牛。屠户恨这牛倔强,坚决不卖,八千之外再加一些,仍然不卖,并说:“这条牛太可恨,非要宰了它不可,就是给一万也不卖。”那牛听他说完这话,猛然站起,跟着屠户走了。屠户把牛杀了,放进大锅里煮,五更的时候,他从床上起来去开锅捞肉。他的妻子不知他为什么好长时间不回来,便也起来去煮牛肉的地方看,才发现这屠户头下脚上地投到锅里,上半身已与牛肉一起被煮烂了。凡是有生之灵,无不恋生畏死。不但不因为其畏死而生怜悯之心,反而因为其畏死而更生愤恨,这就使牛的怨仇,远远超过常情了。凭着一股报复的厉气,使屠户转眼之间遭到报应,亦是必然的。我的先叔父仪南公,曾遇见屠户许学牵着一条牛走,那牛看见他,即跪地不起。先叔就把这头牛买过来,交给佃户张存去使用。在张存豢养它的几年中,它拚命驾耒服辕,比别的牛都卖力气。恩怨之间,畜类亦如此分明,能不令人深思吗? 阴阳换妻 甲与乙,望衡而居,皆宦裔也。其妇皆以姣丽称,二人相契如弟兄,二妇亦相契如姊妹,乙俄卒,甲妇亦卒,乃百计图谋娶乙妇,士论讥焉。纳币之日,厅事有声登登然,如挝瞸鼓。却扇之夕,风扑花烛灭者再,人知为乙之灵也。一日,甲妇忌辰,悬画像以祀,像旁忽增一人影,立妇侧,左手自后凭其肩,右手戏摩其颊,画像亦侧眸流盼,红晕微生,谛视其形,宛然如乙。似淡墨所渲染,而绝无笔痕,似隐隐隔纸映出,而眉目衣纹,又纤微毕露,心知鬼祟,急裂而焚之。然已众目共睹,万口喧传矣。异哉,岂幽冥恶其薄行,判使取偿于地下,示此变幻,为负死友者戒乎? 有甲乙两人对门而居,两人都是官宦后裔。妻子都以美丽著称,两人的交情亲如兄弟,两人的妻子也亲如姐妹。不久乙去世,甲的妻子也死了,甲千方百计娶了乙的遗孀,遭到士人们的非议。下聘礼那天,客厅里发出登登的响声,就像擂鼓一样。拜天地的那天晚上,洞房花烛多次被风吹灭,人们明白是乙显灵。甲前妻的忌日那天,家里挂起她的画像祭奠。画像旁边忽然多出一个男人影,站在甲的前妻身边。左手从身后搭在她的肩上,右手抚摸她的脸颊。甲的前妻也斜转眼睛看他,脸上微微泛出红晕。仔细看去,那男人影子恰似乙的样子。好像是用浅淡的墨汁涂染上去的,丝毫没有笔画的痕迹,似乎是隐约隔着纸透出来的,眉毛眼睛、衣服纹路,连极细微的地方都显得很清晰。甲明白是鬼在作怪,急忙把画像撕碎烧掉。但是已经被许多人看到,纷纷传扬开去。真奇怪!难道是阴间也厌恶甲的鄙劣行径,判乙在地下得以补偿,并显出这种变幻,作为对亡友负心的人的鉴戒吗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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