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女 林教谕清标言,曩馆崇安,传有士人居武夷山麓,闻采茶者言,某岩月夜有歌吹声,遥望皆天女也,士人故佻达,借宿山家,月出辄往,数夕无所遇。山家亦言有是事,但恒在月望,岁或一两闻,不常出也。士人托言习静,留待旬余。一夕,隐隐似有声,乃潜踪急往,伏匿丛薄间,果见数女皆殊绝,一女方拈笛欲吹,瞥见人,影,以笛指之,遽僵如束缚,然耳目犹能视听,俄清响透云,曼声动魄,不觉自赞曰:虽遭禁制,然妙音媚态已具赏矣。语未竟,突一帕飞蒙其首,遂如梦魇,无闻无见,似睡似醒,迷惘约数刻,渐似苏息。诸女叱群婢曳出,谯呵曰:痴儿无状,乃窥伺天上花耶?趣折修篁,欲行箠楚。士人苦自申理,言性耽音律,冀窃听幔亭法曲,如李瞹之傍宫墙,实不敢别有他肠,希彩鸾甲帐。一女微哂曰:悯汝至诚,有小婢亦解横吹,姑以赐汝,士人匐匍叩谢,举头已杳,回顾其婢,广颡巨目,短发瞺鬙,腰腹彭享,气咻咻如喘,惊骇懊恼,避欲却走,婢固引与狎,捉搦不释,愤击仆地,化一豕嗥叫去,岩下乐声自此遂绝。观于是婢,殆是妖非仙矣,或曰:仙借豕化婢戏之也。倘或然欤。 教谕林清标说:过去,他住在福建崇安县,传说有位住在武夷山麓的读书人听采茶人说,在一个山岩上,月明之夜常有歌唱和吹奏声。远远望去,都是些天上仙女。这读书人本就放荡轻薄,借宿在山里人家,每到月出就上山岩去,一连几个夜晚,什么都没遇见。山里人也说有这回事,但通常在每月十五时出现,一年也就能听到一两次,不是经常出现。读书人借故说自己喜欢清静,留下来又住了十余天。有一夜晚,他隐隐约约听到好像有乐声。于是急忙悄悄地前往,躲藏在密草丛中,果然看见几个女子,个个绝色艳丽。其中一个女子刚刚拈起笛子要吹,瞥见有人影,就用笛子一指,那读书人顿时周身僵木,如同被绳索捆住一样,但耳目仍能听到、看见。一会儿,清越的笛声响彻云霄,悠长的乐曲动人心魄。读书人不觉脱口赞道:“我虽身遭禁锢,但是美妙的音乐、妩媚的舞姿已经全都欣赏了。”话没说完,突然一块手帕飞来蒙在他头上。于是他就像梦魇了似的,听不见看不见,好像睡着,又好像清醒。迷迷糊糊了有几刻钟,才渐渐苏醒过来。众女子叫几个婢女将他拉出来,呵斥说:“你这没德性的傻小子,竟敢偷窥仙家姐妹。”让婢女折来长竹条,准备揍他。读书人苦苦申辩说自己生性喜好音乐,只是想暗中领教仙家法曲,就像唐代书生李謩在宫墙外偷听乐声一样,实在不敢有其他念头,企图有所艳遇。一个女子微微冷笑讥讽道:“我同情你这么至诚,我有一个小婢女也很会吹奏乐曲,姑且把她赏给你吧。”读书人趴在地上,磕头致谢。等他抬起头来,仙女们已经不知去向。回头看那婢女,宽脑门儿大眼珠,发髻蓬松杂乱,粗腰大肚,呼吸声像喘气一般。他惊骇懊恼,想转身躲避。婢女强拉硬拽,一意求欢,死抓着不放。他愤怒地一拳将她打倒在地,她变成了一头猪,嗥嗥叫着跑了。乐曲声从此就再也听不到了。从这个婢女来看,大概那些女人都是妖魅而不是仙女。也有人说,是仙女把一头猪变成婢女来戏弄他。也许真是这样。 学子发狂 刘燮甫言,有一学子,年十六七,聪俊韶秀,似是近上一流,甚望成立。一日,忽发狂谵语,如见鬼神,俟醒时问之,自云:景城社会观戏,不觉夜深,归途过一家求饮,唯一少妇,取水饮我,留我小坐,言其夫应官外出,须明日方归。流目送盼,似欲相就,爱其婉媚,遂相燕好,临行涕泣,嘱勿再来。以二钏赠我,次日视之,铜青斑斑,微有银色,似多年土中者。心知是鬼,而忆念不忘,昨再至其地,徘徊寻视,突有黑面长髯人,手批我颊,跄踉奔归,彼亦随至,从此时时见之,向我诟厉。我即忽睡忽醒,不知其他也。父母为诣墓设奠,并埋其钏,俄其子瞋目呼曰:我妇失钏,疑有别故,而未得主名,仅倒悬鞭五百,转鬻远处,今见汝窃来,乃知为汝所诱,此何等事,可以酒食金钱谢耶?颠痫月余,竟以不起。然则钻穴逾墙,即地下亦尚有祸患矣。 刘燮甫说:有一个书生,十六七岁,长得清秀聪明,属于要上进的一类,很有希望取得功名。有一天,他突然发狂讲胡话,好像遇见鬼神一般。等他醒过来时问他,他说:“我到景城的土地神赛会上看戏,不知不觉夜已深了,才开始回家,归途上经过一户人家,我进去讨水喝。这户人家只有一个少妇,拿水给我喝,还留我坐下休息,说她丈夫因官差外出,要明天才回来。少妇用眼睛传情达意,仿佛想和我亲热。我也喜欢她柔顺妩媚,就和她成了好事。分别的时候,她流着眼泪,吩咐我不要再去了,还送给我两只手钏。第二天,我看那手钏,上面有斑斑点点的铜绿,透出淡淡的银色,仿佛是埋在泥土里多年似的。我心里明白,少妇是鬼,但还是怀念不已。昨天,我再到那个地方,来来去去地寻找,突然有一个黑面长髯的人出现,抽我巴掌,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,他也跟着来了。从此,我经常看到他对着我痛骂。我就变成忽睡忽醒,其他都不知道了。”书生的父母就到那坟墓上祭奠,并且把手钏埋回坟墓里。不久,他们的儿子睁大眼睛大叫道:“我老婆丢失手钏,我疑心另外有原故,只是没有查实得到手钏的人,只好把老婆倒吊鞭打五百下,卖到遥远的地方去了。现在看到你们偷偷把手钏送回来,才知道我老婆是被你儿子所引诱。这不是别的什么事,怎能用酒食金钱致谢赔礼就可以解决呢?”书生发狂了一个多月,就死去了。可见,偷鸡摸狗的行为,即使在阴间也是会带来灾祸的! 熏狐人 李云举言,东光有薰狐者,每载燧挟罟,来往墟墓间。一夜伏伺之际,见一方巾阑衫人,自墓顶出,需鬼需鬼(苦侯反,说文曰:鬼声也,音需)长啸,群狐四集,围绕丛薄,狰狞嗥叫,齐呼捕此恶人,煮以作脯。薰狐者无路可逃,乃攀援上高树,方巾者指挥群狐,令锯树倒。即闻锯声訇訇然,薰狐者窘急,俯而号曰:如蒙见释,不敢再履此地。群狐不应,锯声更厉,如是号再三,方巾者曰:果尔可设誓。誓讫,鬼狐具不见。此鬼此狐,均可谓善了事矣。盖侵扰无已,势不得不铤而走险,背城借一,以群狐之力,原不难于杀一人,然杀一人易,杀一人而激众人之怒,不焚巢犁穴不止也。仅使知畏而纵之,姑取和焉,则后患息矣。有力者不尽其力,乃可以养其威;屈人者使人易从,乃可以就服。召陵之役,不责以僭王,而责以苞茅,使易从也。屈完来盟即旋师,不尽其力,以养威也。讲学家说春秋者,动议齐桓之小就,方城汉水之固,不识可一战胜乎?一战而不胜,天下事尚可为乎?淮西符离之事,吾征诸史册矣。 李云举说:东光县有个以烟薰之法捉狐的人,每年常常带着火石、猎网,来往于废墟墓地之间。一天晚上,正当他躲藏着观察之时,只见一个头戴方巾、身穿衣裤相连服装的人,从一座坟顶冒出来,发出需鬼需鬼的喊声(苦侯反。《说文》说:“:鬼声”。音“需”。嘴里嗷嗷地叫着)。大群狐鬼从四面云集而来,围绕着这人藏身的树丛,发出阵阵狰狞恐怖的号叫,一齐大呼抓住这个恶人,煮熟了作肉干吃。薰狐人无路可逃,只好爬上一棵很高的树。戴方巾的人指挥着群狐,让它们把树锯倒。随即听见锯树声訇訇地响起来。薰狐人又怕又急,俯身向下叫道:“如承蒙你们放了我,再也不敢到这里来了。”狐狸们根本不理睬他,锯树声更加急切。薰狐人再三哀求,那戴方巾者才说:“果真如此,你必须先起誓。”薰狐人发完誓,鬼狐们都不见影了。这些鬼狐都称得上是善于了事的了。如果没完没了地侵扰。就逼得人不得不铤而走险,背城决一死战了。以这群狐鬼的力量,杀死一个人原本不是件难事。然而杀一人容易,杀死一人却激起更多人的愤怒,非焚巢掘穴不可。所以,群狐们仅仅让那人知道害怕就放了他,姑且和解了事,就可能防止后患了。有力量的人不用尽气力,就可以蓄养自己的威力;要使人屈服的人让人容易顺从,就可以来归服。齐楚召陵之战时,齐不追究楚国僭越天子,却只责怪楚国贡献苞茅太迟。这就使楚国容易接受,屈完来签订了盟约之后,齐军当即撤回,不用尽军力,为的是蓄养军威。道学家谈论起《春秋》来,动不动就说:齐桓公只满足于获得小利。难道楚国当时不知道依靠方城之固、汉水之利,拼死一战吗?这样拼死一战而不能胜,天下还有可为之事吗?南宋淮西军的叛乱,符离一战宋军的惨败,是我从史书中得到的证明。 雷火 族弟继先,尝宿广宁门内友人家,夜大风雨,有雷火自屋山穿过--近房脊之墙谓之屋山,以形似山也。范石湖诗屡用之。如电光一掣,然墙栋皆摇。次日视其处,东西壁各一小窦,如钱大,盖雷神逐精魅贯而透也。凡击人之雷,从天而下,击怪之雷,则多横飞,以遁逃追故耳。若寻常之雷,则地气郁积,奋而上出。余在福宁度岭,曾于山巅见云中之雷,曾于旷野见出地之雷,皆如烟气上冲,直到天半,其端火光一爆,即訇然有声,与铳炮之发无异,然皆在无人之地。其有人之地,则从无此事。或曰天心仁爱,恐触之者死,语殊未然。人为三才之中,人之聚处则天地气通,通则弗郁,安得有雷乎?塞外苦寒之地,耕种牧养,渐成墟落,则地气渐温,亦此义耳。 我的本族弟弟继先,曾借宿在广宁门内一位友人家里。那天夜里,风雨大作,有雷光电火从屋山(靠近屋脊的墙叫做屋山,因为形状像山。范石湖的诗里就多次用这个词语。))上穿过。在电光闪动之时,屋子的墙壁和栋梁都发生了振动。第二天,他发现东西墙壁上各有一个铜钱大的圆洞,这是雷神追逐精怪时穿透的。凡击人之雷,皆从天而降。击怪之雷,大多横飞,这是因为精怪四处逃遁,雷跟踪捕捉的缘故。平常之雷,则由于地气郁积,奋而冲击地面,升到空中形成的。我在福宁过白鹤岭时,曾在山顶上见过云中之雷;在淮镇遇到大雨,曾在旷野上见过出于地面之雷,这些雷都像是烟气上冲,到空中后,它的上端火光一爆,随即轰然出声,与铳炮发出火药没有什么两样。但这些雷都发生在无人居住的地方,有人的地方,则没有发生过。有人说:“这是因为上天存心仁爱,恐怕触雷者遭到不幸。”这话不一定对。天、地、人三才,人居中,人聚集之处,天地之气通畅,气通就不会郁结,怎么会生出雷呢?正如塞外贫瘠寒冷之地,由于人们耕种牧养,渐渐形成村落,地气也随之渐温,正是这个道理。 刀鸣 王岳芳言,其家有一刀,廷尉公故物也,或夜有盗警,则格格作爆声,挺出鞘外一二寸后,雷逐妖魅穿屋过,刀堕于地,自此则不复作声矣。世传刀剑曾渍人血者,有警皆能自响,是不尽然。惟曾杀多人者乃如是尔。每杀一人,刀上必有迹二条,磨之不去。幼年在河间扬威将军哈公元生家,曾以其佩刀求售,云夜亦有声,验之信然也。或又谓作声之故,乃鬼所凭,是亦不然。战阵所用,往往曾杀千百人,岂有千百鬼长守一刀者哉。饮血既多,取精不少,厉气之所聚也。盗贼凶鸷,亦厉气之所聚也。厉气相感,跃而自鸣,是犹抚琴者,鼓宫宫应,鼓商商应而已。蕤宾之铁跃乎池内,黄钟之铎动乎土中,是岂有物凭之哉。至雷火猛烈,一切厉气遇之皆消,故一触焰光,仍为凡铁。亦非丰隆列缺,专为此物下击也。 据王岳芳说他家有一把刀,是祖上当过廷尉的长辈的遗物。夜间若有盗贼进入宅院,这刀就格格地发出响声,刀身也自鞘中跳出一二寸。后来有雷霆追逐妖怪穿屋而过,刀掉到地上,从此不再发出声响了。传说,凡是沾过人血的刀剑,只要有警都能自动发声。也不完全这样,只有杀过许多人的刀剑才会这样。每杀一个人,刀上必然留下两条痕迹,磨也磨不去。我小时候在河间府扬威将军哈元生公家里,哈家曾要出售将军的佩刀,说这刀夜里发出声响。经过验证,真是这样。有人说发声的原因是鬼因为凭附在上面。战场上用过的刀,杀人成百上千,岂有千百个鬼上期守着一口刀的道理?沾的血既然很多,吸取的精气就不少,于是聚集了不少暴戾之气。盗贼凶猛残暴,也聚集着暴戾之气。两种暴戾之气相互感应,刀剑就会发出声响。这就好像弹琴的人,弹宫调具有宫声的器物就会共鸣,弹商调具有商调的器物就会共鸣。能发出蕤宾之调的铁,当有人弹奏此调时,便在水池中跳跃;能发出黄钟调的大钟,遇有人敲出此音,会在泥土中共鸣。并不是什么东西凭附在上面呢?至于猛烈的雷火,一切暴戾之气触到它就全部消失了。所以一遇到强烈的电光,刀就变为凡铁一块。可知号称丰隆、列缺的劈雷闪电,并不是专为下击这些能发出声响的器物才爆发的。 神星峰古迹 余尝惜西域汉画毁于烟煤,而稍疑一二千年笔迹,何以能在?从侄虞惇曰:朱墨著石,苟风雨所不及,苔藓所不生,则历久能存。易州满城接壤处有村曰神星,大河北来,复折而东南,有两峰对峙河南北,相传为落星所结,故以名村。其峰上哆下敛,如云朵之出地,险峻无路,好事者攀踏其孔穴,可至山腰,多有旧人题名,最古者有北魏人五代人,皆手迹宛然可辨。然则洞中汉画之存于今,不为怪矣。惜其姓名,虞惇未暇一一记也。易州满城皆近地,当访其土人问之。 我曾为西域的汉代壁画毁于兵火和煤灰而叹惜,但又感到奇怪:一二千年的笔迹,怎么能保持到现在呢?堂侄纪虞惇告诉我:“用朱砂和黑墨画在石壁上,如果风雨吹打不着,石上不生苔藓,就能够长期保留下来。在易州与满城县交界的地方,有个村子叫神星。黄河自北而来,至此又折向东南,有两座山峰相对峙于河的南北,相传是陨落的流星生成的,所以就给村子起了这个名。这两座山峰都是上面张开下面收敛,恰似云朵拔地而出。山势险峻,无路可寻。那些好事的人踩着山崖上的孔穴攀缘而上,只能到达山腰。上面有不少前人的题词刻名,最早的竟有北魏人和五代人,仍旧字迹清晰可辨。可见西域洞中的汉代壁画能保留到今天,也就不足为怪了。”可惜的是,山上题词人的姓名,虞惇没来得及记录下来。好在易州,满城都不算远,应该走访当地居民询问一下。 毒鱼法 虞惇又言,落星石北有渔梁,土人世擅其利,岁时以特牲祀梁神,偶有人教以毒鱼法,用芫花于上流眎渍,则下流鱼虾皆自死浮出,所得十倍于网罟,试之良验。因结团焦于上流,日施此术。一日天方午,黑云自龙潭暴涌出,狂风骤雨,雷火赫然,燔其庐为烬,众惧乃止。夫佃渔之法,肇自庖羲,然数罟不入,仁政存焉,绝流而渔,圣人尚恶,况残忍暴殄,聚族而坑哉。干神怒也宜矣。 虞惇又说:在落星石北面有一条渔梁,当地人世代独享捕鱼的好处,每年过节就杀猪宰牛祭祀渔梁神。有一次,有人教当地人毒鱼的办法,在上游投放挤出的芜花汁",游的鱼虾吃了,就都被毒死,浮出水面,收获的鱼虾要比用网捕多上十倍。经过试验,十分管用。于是就在上游搭起窝棚,日日用这方法毒鱼。有一天"正是正午时刻,有一片黑云从龙潭里飞涌出来,一时狂风骤雨大作,雷电轰闪,把窝棚烧成了灰烬了。大家害怕起来,就不再毒鱼了。打渔为生的方法,从伏羲时代就开始了。不过,细密的网不入鱼池,这里也有仁政存在。截断河流来抓鱼的行为,圣人都很反感,何况用残忍手段去摧残生命,把鱼类家族一下子消灭掉呢!惹得神仙生气,也是当然的事了。 鬼论诗文 周书昌曰:昔游鹊华,借宿民舍,窗外老树森翳,直接冈顶。主人言时闻鬼语,不辨所说何事也。是夜月黑,果隐隐闻之,不甚了了,恐惊之散去,乃启窗潜出,匍匐草际,渐近窃听,乃讲论韩柳欧苏文,各标举其佳处,一人曰:如此乃是中声,何前后七子,必排斥不数,而务言秦汉,遂启门户之争。一人曰:质文递变,原不一途,宋末文格猥琐,元末文格纤秾,故宋景濂诸公,力追韩欧,救以舂容大雅。三杨以后,流为台阁之体,日就肤廓,故李崆峒诸公,又力追秦汉,救以奇伟博丽。隆万以后,流为伪体,故长沙一派又反唇焉。大抵能挺然自为宗派者,其初必各有根柢,是以能传其后,亦必各有流弊,是以互诋。然董江都、司马文园文格不同,同时而不相攻也。李杜王孟诗格不同,亦同时而不相攻也。彼所得者深焉耳。后之学者,论甘则忌辛,是丹则非素,所得者浅焉耳。语未竟,我忽作嗽声,遂乃寂然,惜不尽闻其说也。余曰:此与李词畹记饴山事,均以平心之论,托诸鬼魅语,已尽无庸歇后矣。书昌微愠曰:永年百无一长,然一生不能作妄语。先生不信,亦不敢固争。 周书昌说:“当年我游鹊华山时,借宿在百姓家中。窗外老树枝叶茂盛,一直绵延到山岗顶端。主人说时常听到附近有鬼说话,不知是在说什么。当天夜里,乌云遮月,四周一片黑暗,我果然隐隐听到有人说话,只是听不太清楚。我恐怕惊散他们,就打开窗子悄声而出,匐匍在草丛中,渐渐接近,去听他们说些什么。原来,他们是在谈论韩、柳、欧、苏的文章,各自标举他们文章的妙处。其中一位说:‘如此评论,还是很中恳的,为什么前后七子把这些名家的作品排斥在外,还一定要标榜秦汉,由此而挑起门户之争呢?’另一人说:‘文风的变更,原本无须通过同一途径。宋代末年文风低下卑琐,元代末年文章格调纤巧秾丽,所以明初宋景濂等人主张学习韩、欧,用雍容高雅来挽救文风。到三杨之后,流行台阁体,文章内容日趋肤浅,所以,李梦阳(李崆峒)等人又大力主张追寻秦汉文风,以使文风恢复奇雄伟壮、丰富华丽。明代隆庆、万历之后,这种文风又流于摹仿,内容空洞,变成假古文体,所以长沙一派,又反唇相讥了。大抵能于文坛上自立宗派的人,当初必然各有自己的根柢,正因为如此,那派别才能流传,其后又必然出现各种流弊,所以又互相诋毁。但是,董江都(董仲舒)、司马文园(司马相如)的文章风格不同,他们处在同一个时代,却不互相攻击。李、杜、王、孟,诗歌风格不同,也都是同时代,又不互相攻击。这是因为他们学识渊博、修养十分高深啊。后世的学者,谈论起甘甜就忌讳辛辣,肯定红色就非议白色,这是因为他们见识浅薄、修养太浅了’那人的话尚未说完,我忽然咳嗽了一声,于是再也没有声音了。可惜,我没有能够听全他的议论。”我说:“这和李词畹记述饴山的事相同,都是把平心静气的议论借鬼怪口中说出,这些话已经讲透,不必再解释了(用不着再回味思索了)。”周书昌有些不高兴地说:“我周永年平生一无所长,不过一生不会说谎,先生不相信,我也不敢再争执了。” 理学过分 董曲江言,一儒生颇讲学,平日亦循谨无过失。然崖岸太甚,动以不情之论责人,友人于五月释服,七月欲纳妾,此生抵以书曰:终制未三月而纳妾,知其蓄志久矣。春秋诛心,鲁文公虽不丧娶,犹丧娶也,朋友规过之义,不敢以不告,其何以教我?其持论大抵类此。一日其妇归宁,约某日返,乃先期一日,怪而诘之曰:吾误以为月小也,亦不为讶。次日又一妇至,大骇愕,觅昨妇,已失所在矣。然自是日渐睮瘠,因以成痨。盖狐女假形摄其精,一夕所耗已多也。前纳妾者闻之,亦抵以书曰:夫妇居室,不能谓之不正也,狐魅假形,亦非意料之所及也。然一夕而大损真元,非恣情纵欲不至是,无乃燕昵之私,尚有不节以礼者乎?且妖不胜德,古之训也。周张程朱不闻曾有遇魅事,而此魅公然犯函丈,无乃先生之德,尚有所不足乎?先生贤者也,责备贤者,春秋法也。朋友规过之义,不敢不以告,先生其何以教我?此生得书,但力辩实无此事,里人造言而已。宋清远先生闻之曰:此所谓以子之矛,陷子之盾。 据董曲江说:有位儒生很喜欢讲理学,平日行为也谨慎有礼、循规蹈矩,没什么过失。但他性情高傲,议论太过高深,动不动就用不近人情的议论去责备别人。有个朋友在五月分结束父母守丧之期,七月分就想娶个姬妾。这个儒生送去一封信,指责道:“结束守丧之礼不到三个月就想娶侍妾,这就知道你怀着这个打算已经很久了。《春秋》上有不问实行动而只推究其居心、动机的论断,所以鲁文公虽然不在丧礼期中娶妻,也像在丧礼期中娶妻一样要受指责。朋友之间有规劝过失的义务,我不能不告诉你,你怎样回答我呢?”他的议论,大多数都是这样子。有一天,他妻子回娘家,约定某一天回来,却提前一天回来了。他很奇怪,妻子回答说:“我记错了,还以为这个月是月小。”儒生也没在意。第二天,又一个妻子回到家里,他大为惊愕,再找昨天那个,已经不见了。然而,从这一天起,他日渐瘦弱,终于得了痨病。因为狐女假冒他妻子摄取了他的精气,一晚上就耗去了很多。娶妾的那个朋友听说了此事,也给他写了封信说道:“夫妻同房,不能说不正当。狐魅假托人形,也不能意料到的。但是一夜就大伤元气,这要不是纵情肉欲,就不会是这个样子。这是不是在夫妻恩爱的时候,忘记了按礼节加以节制呢?况且妖魅不能胜过有德之人,这是古人的训教。周敦颐、张载、程颢、程颐、朱熹,没听说他们遇到妖魅。而这个狐女公然冒犯先生,莫不是先生的德行还存在不完美的地方吗?先生是品德高尚的人,求全责备圣贤是《春秋》的大旨。朋友有规劝过错的义务,因此不敢不说出我的想法。你将怎么来回答我?”儒生收到书信,只是极力辩解实在没有狐精这件事,那只是邻居造谣而已。宋清远先生听了这件事后说:“这就是所谓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吧。” 袁守侗 袁愚谷制府,讳守侗,长山人,官至直隶总督,谥清悫,少与余同砚席,又为姻家。自言三四岁时,尚了了记前生,五六岁时,即恍惚不甚记,今则但记是一岁贡生,家去长山不远,姓名籍贯家世事迹全忘之矣。余四五岁时,夜中能见物,与昼无异,七八岁后渐昏暗,十岁后遂全无睹。或夜半睡醒,偶然能见,片刻则如故,十六七后以至今,则一两年或一见,如电光石火,弹指即过。盖嗜欲日增,则神明日减耳。 袁愚谷总督(名守侗,长山人,官做到直隶总督,死后赐号溢清悫。)小时候和我同学,又是亲家。他自己说,三四岁时还清清楚楚记得前生的事。五六岁时,就恍恍惚惚记忆不清了。到现在只记得前生是一个岁贡生,家乡离长山不远;至于姓名、籍贯、家世事迹等等,全都忘记了。我四五岁时,夜晚黑暗中能看见东西,和白天一样。七八岁以后,逐渐昏暗不清了。十岁以后,就全看不见了。有时半夜醒来,偶然还能看见黑暗中的东西,过一会儿就和平常一样。十六七岁以后直到现在,有时一两年见上一次,好像闪电光、打石火一般,一弹指间就过去。原来人的爱好欲望一天天增加,那么神智清明就一天天减少。 妓女丈夫 景州李西厓言,其家一佃户最有胆,种瓜亩余,地在丛冢侧,熟时恒自守护,独宿草屋中,或偶有形声,恬不为惧。一夕,闻鬼语嘈杂,似相喧诟,出视,则二鬼冢上格斗,一女鬼痴立于旁,呼问其故。一人曰:君来大佳,一事乞君断曲直,天下有对其本夫,调其定婚之妻者耶?其一人语亦同,佃户呼女鬼曰:究竟汝与谁定婚?女鬼腼腆良久曰:我本妓女,妓家之例,凡多钱者,皆密订相嫁娶,今在冥途,仍操旧术,实不能一一记姓名,不敢言谁有约,亦不敢言谁无约也。佃户笑且唾曰:何处得此二痴物。举首则三鬼皆逝矣。又小时闻舅祖陈公,讳颖孙--岁久失记其字号,德音公之弟,庚子进士,仙居知县秋亭之祖也。说亲见一事曰:亲串中有殁后妾改适者,魂附病婢灵语曰:我昔问尔,尔自言不嫁,今何负心。妾殊不惧,从容对曰:天下有夫尚未亡,自言必改适者乎?公此问先愦愦,何怪我如是答乎?二事可互相发明也。 景州李西崖说:他家的一个佃户最有胆量,种一亩多瓜田。瓜田在坟地旁边,瓜熟的时候总是他自己守护,独自睡在草屋里。有时偶然有黑影、声响,也一点儿不害怕。一天夜里,他听到鬼声嘈杂,好像相互吵骂。他出来看,发现两个鬼在坟上打斗,一个女鬼呆呆地站在旁边。他问为什么打斗,一人说:“您来得太好了,有一件事请您判断是非:天下有当着未婚夫的面去调戏他的未婚妻的人吗?”另一个说的也是这样。佃户问女鬼说:“究竟你和谁定婚了?”女鬼忸怩了半天才说:“我本来是个妓女。按妓院的规矩,凡是钱多的嫖客,都偷偷商定要娶。现在我在阴间,仍操旧业,实在不能一一记住每个嫖客的姓名,不敢说和谁有约定,也不敢说和谁没约定。”佃户笑着唾了一口说:“哪儿找你们这两个傻东西。”一抬头,三个鬼都消失了。我小时候又听舅公陈老先生(名颖孙,年月一长,忘记了他的字和别号。他是德音老先生的弟弟,庚子年进士,当过仙居知县的秋亭的祖父。)说过他亲自见过的一件事,说亲戚中有一人死后,小老婆改嫁,他的魂附在一个生病的奴婢身上说:“我过去问你,你自己说我死后不改嫁。现在为什么背信弃义?”小老婆一点也不害怕,从容地回答说:“天下有丈夫还没死,就自称以后必定改嫁的女人吗?您问得本来就糊涂,那就别怪我这么回答了。”这两件事可以互相对照启发理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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