笔墨因缘 科场中拨卷复查,被拨卷的考生心里大多不痛快,这也是人之常情。但是否得中,还得看答卷的水平怎样。乾隆二十七年顺天乡试,我任同考官(当时阅卷还不回避本省的考生),阅到一张合字号舍的卷子。此卷的文章很有功底,但诗不怎么样。因为考试制度刚刚改试作诗,我觉得诗作差些还可谅解,便呈给了主考官梁文庄先生。已决定录取了,但在填写草榜时,梁公认为此卷中“为什么不改这种制度”一句,和下文的“改”字相矛盾(题为“始吾于人也”四字),这卷就落榜了。梁文庄公与我先看考生的诗,第六联:“素娥寒对影,顾兔夜眠香(素娥冷冷清清地对着自己的影,玉兔正睡得香)。”(题为《月中桂》)我已喜欢上了诗的秀逸,又看第七联写道:“倚树思吴质,吟诗忆许棠(吴刚倚树沉思,吟诗时想念许棠)。”我不禁眉飞色舞地说:“吴刚的字是质,所以李贺在《李凭箜篌引》中说:‘吴质不眠倚佳树,露脚斜飞湿寒兔(吴质不眠倚着桂树,露水斜飘打湿了寒兔)。’这首诗在各选本中都没有收录,没有读过《昌谷集》的人不知有这首诗。唐代华州乡试以《月中桂》为题作诗,许棠得了第一名。许棠的诗没有流传下来,如果没有读过王定保的《摭言》、计敏夫的《唐诗纪事》,就不知这件事。取中那份卷子上的‘开花临上界,持斧有仙朗’诗句,怎么比得上取中这首诗!如果没有你调来这份试卷,我也愿意换成它。”这张卷子的考生就是朱子颖。放榜之后,已是九月了,他穷得连棉衣也没有。蒋心余常和他以诗唱和,便借了衣服给他穿,他这才能来见我,将所写诗作献上。我在乾隆二十一年扈从皇上到古北口时,路上车马拥挤,便到旅舍休息。只见墙上有一首诗,已剥落大半,只有三四句尚可辨认。我最喜欢其中:“一水涨暄人语外,万山青到马蹄前(一条河喧流于人声之外,万山一直绿到马蹄下)。”两句。认为可以和:“云中路绕巴山色,树里河流汉水声(云中路环绕着巴山的绿色,林中河流响着汉水的声音)。”两句媲美。可惜不知是谁写的。打开朱子颖的诗卷,这首诗就在其中。由此才知彼此性情已在六七年前就相投合了,大家在一起叹息了好久。子颖对我极为尊敬,他去世后,两个儿子秉承父志,见了我仍有依依不舍之情。说起来,笔墨因缘实在不是偶然的,怎么能以拨房(调换录取)来定亲与疏的关系呢?(我的《严江舟中》诗写道:“山色空蒙淡似烟,参差绿到大江边。斜阳流水推篷坐,处处随人欲上船。”实际上是从从“万山”一句中脱胎而来的。我曾对朱子颖说:“人们说青出于蓝,现在却是蓝出于青。”子颖尽管谦让,他的意思似乎是默认了。这也是诗坛佳话,一并附录在这里)。 介野园先生 先师介野园先生任礼部侍郎时,扈从皇上南巡,病死在路上。他去世的前天晚上,有一颗陨星落在船前。死后,京城还不知道。施夫人梦见他骑马到门前,随从很多。但他勒马不肯进门,只派人传话说:“家中好自料理,我走了。”然后匆匆走了。施夫人在梦中认为他正扈从皇上,有急事去处理,没工夫进家门,醒来后心中不安。等到凶信报来,才知道那天夜里去世的。先生掌握科考大权,曾四次主持会试,四次主持乡试。主持其它杂试的次数不胜枚举。他曾写过一首《恩荣宴》诗道:“鹦鹉新班宴御园(按:“鹦鹉新班”不知出自什么典籍,当时打算请教先生,居然拖延以致忘记了),摧颓老鹤也乘轩。龙泮桥上黄金榜,四见门生作状元。”这诗作于丁丑年。(按,这首诗系金代礼部尚书张大节的作品,题目为《同新进士吕子成辈宴集状元楼》,见于《中州集》中。只是“御园”作“杏园”,“摧颓”作“不妨”,“四见”作“三见”,“作状元”作“是状元”。)于文襄公也赠了一联道:“天下文章同轨辙,门墙桃李半公卿。”可以说是对文人的最高称誉了。但算命人推算先生的命运,说:“先生这一生能升到一品武官,以后也可能以将军的身份去镇守一方呢,”先生笑道:“如果确实像你说的那样,那么我这个将军就是不好武的将军了。”他去世后,皇上内心怜惜,特地赠给他都统之衔。先生虽在礼部任职,但兼任副都统一职。他扈从皇上就是用副都统的名义随行的。所以皇上就从武官的品位晋升一级。算命之术,也可说已得到应验了。 扶乩问寿 乩仙大多伪托古人,然而有时也稍有应验。温铁山前辈(名温敏,乙丑年进士,官至盛京侍郎)曾经遇到扶乩人,请问自己寿命有多长。乩仙判词说:“甲子年华有二秋。”他以为寿数为六十二岁。后来过了两年去世,家人才知道“二秋”是指两年。因为灵鬼有时也能先知命运。又听说山东巡抚国公扶乩请问寿数。乩仙判词说:“不知道。”国公问:“仙人难道会有不知道的事吗?”判词说:“别人的寿数能够知道,您的寿数却不能知道。寿命的长短有定数,一般人只是享尽他所应有的寿数而已。如果是封疆大臣等担负国家重任的人,执掌生杀予夺的大权,一件政事处理得当,那么千百万人都受到他的福惠,寿数就可以增加;一件政事处理不当,那么千百万人都受到他的祸害,寿数也就可以减少。这就是司命之神也不能预先注定,何况是?难道没有听说苏颋误杀两个人,减寿两年;娄师德也误杀两个人,减寿十年吗?既然这样,那么寿数的事,您应当问自己,不必来问我了。”这话讲得确实有道理,恐怕他所遇到的居然是真神仙了。 以狐招狐 族叔育万说:在张歌桥的北边,有人看见有一只黑狐狸醉倒在场院(场中看守谷麦的小屋,俗称“场屋”)的屋子里。开始这人想捉住它,后来想到狐狸能让人发财,便给狐狸盖上衣服,坐在一边守着。狐狸睡醒后,身体伸缩了几次,就变成了人形。狐狸极感谢这人的守护,便和他交上了朋友。狐狸时常送些礼物给他。有一天他问狐狸:“假设有人藏在你家,你能使他隐藏起来不暴露么?”狐狸说:“能。”他又问:“你能附在人身上飞跑么?”狐狸说:“能。”他便恳求道:“我家极穷,你所给的钱财还不足以维持生计,而你时常赠我钱财,我又感到惭愧。如今村里的某甲极富,而且怕打官司。不久前听说他要雇一个女人做饭。我想叫妻子去应聘,干几天,再叫她找机会逃出来藏在你家里。而我则以妻子在某甲家失踪为由要告官。我妻子还有些姿色,我可以诬赖他见色起意,便能迫使他给我一大笔钱。得到钱之后,你就依凭在她身上,使她跑到某甲的别墅里,然后叫人在那儿找到她。这样,我就很感激你的恩情了。”狐狸答应照他说的做,他果然得到了许多钱。他把妻子找回来后,某甲因他的妻子是在自己的别墅中找到的,也不敢再说什么。不料这人妻子的疯病竟不好了。她常常梳妆打扮,夜里好像和人在一起嬉笑,而不让丈夫靠前。这人急忙去找狐狸,狐狸说没这个道理,便亲往观察。回来后,狐狸跺脚道:“坏了,这是某甲家楼上的狐狸看上了你的妻子,乘我不在时迷住了你妻子。这狐狸我对付不了,这可没法子了。”这人哀恳不已。狐狸板起脸说:“比如你们村里的某某,凶暴如虎,假使他强占了别人的女人,你能帮别人去理论么?”后来这人妻子的癫狂病越来越重,并且把丈夫的阴谋都揭露了出来。医生针灸、术士镇治都无效,终于因痨病而死。村里的人都说,这人像鬼那么狡黠,又有狐狸的幻术帮忙,应该没什么差错了。不料狐狸引来了狐狸,好像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一样。古诗中说“利”旁倚了一把刀,贪人自己害自己,一点不差。 道士采精血 我的门人王廷绍说:忻州有个人,穷得把老婆卖了。过了不到两年,这女人忽然自己回到家里,说是当初被卖之后,便让人带到一户人家中。跟着又来了一个道士,带她进了深山,她甚为惊恐。但转念一想,自己已被卖了,只好听天由命。道士下令,让她闭上双眼,刹时间,她只听得耳边风声飕飕。不一会儿,道士让她睁开眼时,她已经站立在一座山峰顶上了。峰顶上有些整洁而华丽的殿堂,里面走出来二十几位女子,来到她面前,热情地向她问候,并告诉她,这里是仙府,呆在此处不会吃苦的。她问:“让我到这儿,有什么事?”女子们答道:“和我们一起,轮流侍候祖师睡觉。此处金银堆积如山,珠宝玉器、绫罗绸缎、美味珍馐应有尽有,若要用时,可以驱使鬼神去办,他们随叫随到。咱们的吃穿用度,可以比拟王侯,只是每月需经历一次小小的痛苦,不过没什么关系。”然后指点着说:“这儿是仓库,这儿是厨房,这儿是咱们的住处,这是祖师的居室。”她们指着最高处的两间屋子说:“这儿是祖师拜月、拜北斗的地方,那儿是祖师炼银的地方。”这里也有供驱使的下人,但除祖师外,再没有一个男的。从这以后,这女人白天被祖师叫去一块儿睡觉,到了夜晚,祖师登坛礼拜,女人们则各自回房就寝。只是在月经来潮之后,祖师便命她们脱光衣服,然后用红绒制成的大绳子,将她们捆在一根大圆木上,手脚丝毫不能动转。再用棉团堵住她们的嘴,使她们无法出声。祖师拿着一根筷子一样的金管儿,在女人们身上找寻脉穴,随后,将金管儿刺入她们的两臂两腿的肉里,吮吸血液,那祖师看上去既狠毒又残酷。吸完后,祖师用药末涂在她们的伤口上,她们立时便不疼了,伤口也结了痂。第二天,痂脱落掉,皮肤则完好如初了。这座山峰的峰顶地势极高,每当云雨到来,皆须向下俯视。忽然有一天,狂风骤起,墨一般的黑云向山顶压下来,雷光电闪,在空中激烈地喷射。那情势令人十分恐怖。祖师惊慌失措,忙将二十几个女子一齐唤来,全部脱光衣服把他环抱在中间,形成肉体屏风。雷光电火几次冲进室内,都近不得他的身,只好一掣即回。不一会儿,一只簸箕大的龙爪伸了进来,在人丛中将祖师抓了去。接着,霹雳一声巨响,震动了山谷,一时间天昏地暗。这女人昏昏沉沉如同在做梦,稍清醒后,她发现自己已躺在路边了。从当地人口中,她得知此地离家不过几百里。她用手镯换了几件衣服以遮蔽身体,一路要着饭回到了家中。忻州地区,还有人见过这个女人,她面色枯槁,不久便病重而死了。大概她的精血已经被道士采吸一空。根据这女人所说的,可以断定,那道士乃烧金御女之徒。他的法术如此灵通虚幻,尚不免被天庭诛杀,而那些没有得到真传,仅仅受骗子蛊惑,而希望成为神仙的人,不也太荒唐吗? 烈妇自缢 江南吴举人,是朱石君的门生。才华横溢却不幸早逝,他妻子发誓殉死,几次上吊却没有死。忽然举人在灯下现形说:“换上彩色衣服就能死了。”妻子照他的话去做果然死了。举人的同乡记录下这件事征集题诗,作诗的人很多。我也写了两首律诗。朱石君为他们夫妻写了墓志铭,对他的坎坷不遇,烈妇的慷慨殉情,都深为惋惜,但对他灯下现形的事只字不提。有人怀疑是他的同乡虚构出来的,我说:“这看法不对。文章有流派,各有自己的体裁。郭璞注释《山海经》、《穆天子传》,对于西王母的事详细铺叙。他注解《尔雅·释地》时,对‘西至西王母’一句,只写了‘西方昏荒之国’,不再多加解释。因为注释经书的体裁就该这样。刻在鼎碑上的文章和史传相呼应,不能和小说、杂记等同,也不能和词赋相同。朱石君博览群书,他不把这事写到墓志铭中,是根据古文法则,怎能说是因为那件事不真实而删去不用呢?”我年岁大了,好忘事,记得吴举人名叫承绂,烈妇的姓名,居然想不起来了。姑且保存这件事的梗概在此,等扈从皇上回京,再进一步考查他们夫妇的事迹,详尽著述出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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